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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三去东营看槐林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任林举  2019年06月26日07:41

百鸟齐飞芦苇荡 杨 斌摄

湿地风光 杨 斌摄

亚洲最大的人工刺槐林

槐林一看,那是一个冬天。十万亩长得一模一样的树,像十万方持枪列阵的士兵,黑压压一片,依凭着高度的优势,纷纷向下俯视,让人不敢抬头。只记得林中有路,我们从路的一端进入,又从路的另一端离开,如穿林而过的风,亦如我对那片槐林一闪而逝的浅淡记忆。

槐林二看,又是一个冬天。因为与东营文学界的人成了朋友,就感觉槐林不再像从前一样的冷漠、寒凉,似乎平添了许多温度和情谊。特别是听了东营市作家协会主席陈谨之对槐林历史的娓娓讲述之后,便觉得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动人的故事,每一棵树的内部,都有一颗不屈不挠和追求梦想的心在跳动。我一边在冬天的林海里散步,一边听着讲解,脑海中便渐渐呈现出大半个世纪之前的场景——

确切的时间应该是1960年初。济宁、青岛、菏泽、潍坊等7个地市3507名共青团员和优秀青年,开赴孤岛,进行植树造林大会战,“劈开荆棘建新舍,定教荒岛变绿洲”。两个月之后,果真就在一片孤岛上开荒造林近万亩,迈出了让荒滩变绿洲的第一步。上世纪80年代中期,济南军区黄河三角洲生产基地的广大官兵和孤岛镇干部群众又采取人工种植与机械撒播相结合的方式,进一步开辟林场,种植树木,最终形成了10万亩林地规模,成为亚洲最大的人工刺槐林。

从那时起,我就认定那片槐林是东营最具人文精神和代表性的景观。东营,是一片极其特殊的土地。几千年来,黄河曾无数次在其上改道,无数次在其上“摆尾”,无数次将草木和建筑扫荡、夷平——历经磨难之后,这一片名副其实的孤岛和荒滩,最终却出落成一块宜于人居的风水宝地——油田、良港、天然湿地、生态农业、现代工业以及本已辽阔却仍在不断增加的沃土……这一切巨变依凭的是东营人改造自然和创造美好生活的意志和信念。我久久望着那望不到边际的槐林,突然发现,那些具象的树和这个地域抽象的精神之间,竟然有着那么多的神似。时至黄昏,泛红的夕阳照在那些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却依然在寒风中挺立的树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属光泽——树干如铁,枝丫如铜。

黄河三角洲的春天

槐林三看,却是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槐林呈现出了它柔软、温情和丰富的一面。曾经是钢筋铁骨的万亩槐林,如今已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初生的叶片,嫩绿或鹅黄,如一片片细腻娇嫩的羽毛,覆满了黑色的枝条。绿叶间串串白色的槐花绽放,如一挂挂白银的灯笼,把重重叠叠的树冠和天宇映照得更加明亮。五月的风,像一双无形而忙碌的手,穿梭在树与树、枝与枝和叶与叶之间,将溯不清源头的幽香尽兴挥洒,向远方,向天空,向流连忘返的行人。藉着阵阵槐花的穿透力,明媚的阳光、清脆的鸟鸣和溪水般泛着快乐浪花的欢声笑语,纷纷落于润泽的心田。

至此,我真正确认了自己的方位——这是山东的东营,东营的河口,河口的孤岛。我清醒地意识到,这里虽美,也不过是黄河三角洲的一角;是庞大而内涵丰富的风景群中被我初步认识和领会的一景;是黄河文化大辞典中,我刚刚学会发音的一个词汇。

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似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地域的面貌。1530平方公里的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里,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正在进行着新旧相错、交接的仪式,新生的芦苇高可及膝,正如熊熊燃烧的绿色火苗,从湿地的这端一直烧向另一端。从去冬一直坚守至今的老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子的光芒,并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向着泥土和大地的方向缓缓下降,像一个金色的基座,直到把新苇举过头顶,它们才会从人们的视线中彻底隐没。芦荻刚一出生,就长出白色的头发。它们往往独处于苇荡的边缘,有风吹过,因风而舞,摇啊摇,白色的穗子散发出闪闪烁烁的银光。平原无山,柳就是湿地上的高山,是湿地这部交响乐中的高音部。黄河湿地的柳,不是河柳、垂柳或著名的灞桥柳,不能用来折取送别;也不会“因风狂舞妄折腰”,而是像刚直不阿的山东汉子,直通通朝天挺立,它们叫杞柳。其刚其直,正好和湿地上的流水成为佳配,使得这部雄浑但又偏于平淡的乐章平添了几分跳荡和激扬。

至于那些飞鸟,你也可以把它们理解为飘荡的音符,或是湿地的意念、灵感、思想。想象一下,近400种无计其数的鸟类在湿地去留、出没,能交织出多少种色彩不同的羽毛和翅膀、多少种姿态和方式不同的飞翔、多少种音量和音色各异的鸣叫?

创业者的壮举

我又跟随着引导,看了另外一些“风景”。去看胜利油田的诞生地——华八井旧址以及那口已运行半个多世纪仍然在出油的老井,见证年轻的共和国为甩掉“贫油国”帽子所付出的牺牲、代价和所创造的奇迹。去看绵延80多公里巨龙般横切渤海的“孤东围海大堤”。车,行走在坝顶的柏油路上,盯视着路旁海水中一道似乎没有尽头的防浪护坡,很像自己正在和那道由钢筋水泥组件堆砌起来的长堤赛跑。跑着跑着,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渐渐就对这片土地、这方人所拥有的胆略、雄心、意志和壮举生出由衷的敬意……

回程的路上,陈谨之仍在不知疲倦地讲述此地的旧人、旧事和鲜为人知的辉煌历史。这情景似曾相识,几次来东营都是如此,行走路径依旧,陪同的人依旧,高密度的讲述依旧,只是内容一直在更新,让人感觉东营是一只剥不尽的笋,剥掉一层总还有另一层。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此重复的景物和行走路径,不感到厌倦吗?是的,我虽然先后来过三次,确实并没有感到厌倦。没有厌倦,是因为我与这个地方有缘,偶尔掀开这个地域表面的“风光”,竟把它读成了一部厚重的大书。这是东营的深奥、河口的深奥、孤岛的深奥。

尽管意犹未尽,但东营的行程还是结束了。当飞机滑出跑道跃入高空的时候,隔着舷窗,我再一次俯瞰了这片大地。我努力想确认一下几天来走过的地方和看过的风景,但经过数千米高度的压缩,机翼下的黄河三角洲变得更加平坦,地上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高度和轮廓。我什么也没有找到,但并不失望。我知道平原上的东营、平面的东营,早已把真正的风景藏在风景背后,藏在时间深处,藏在人们的心中。我也确信,有一些“平”,正是另一种幽深。

一片模糊之中,黄河的身影依稀可辨,在斜阳的映照下,这条发源于巴颜喀拉山脉的古老河流,已经变成一条闪着金光的亮线,正在继续着它起于崎岖而归于平坦的行进,曲曲弯弯的轨迹,刻画出的不仅是几千里路和几万年的长度,更是不为人知的选择与追求。再向前,越过平原之后,正是那片更加平坦却宽广无边又深不可测的大海。

(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等, 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