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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云中记》:返魅的书写与有为的文学

来源:北京日报 | 李婧婧  2019年06月25日15:32

作家自觉地成为时代的同行者,参与到社会重大历史事件中,建构文学意义上的创伤记忆,本身是有内在深度的写作。汶川大地震后,文学对其的书写并不在少数。但是,相较于展示苦难的即时性写作,文学的意义更在于其审美与救赎功能。诚如鲁迅先生所言:“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只有当写作者不再沉湎于灾难之中,才能保持身为写作者的冷静与自持,也只有当写作者与苦难拉开了足够的时空距离,他才能以更广阔的视野呈现更深层次的悲剧意蕴与文化反思。

阿来的《云中记》正是十年之后汶川大地震在文学中的再度呈现。千年动荡的岁月里,云中村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天堂;一次地震,却使它变成被山神抛弃、被科学判定即将消失的村落。地震发生的数年后,祭师阿巴回到云中村,履行身为祭师的责任——照顾留在那里的鬼魂。阿巴走遍每一户人家,在他们门前熏香、摇铃、击鼓,唤回那些飘荡的亡灵,给予他们慰藉。他甚至独自完成数年前本该由全村人共同参与的祭祀山神的仪式。最后,阿巴留在了云中村,与马、石碉、鹿为伴,等待那场随时可能发生的滑坡,陪伴云中村彻底消失。

饶有意味的是,作为云中村“最后一个”祭师,阿巴的祭礼却是在政府开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习得,而作为传统生活秩序的维护者,他甚至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有魂灵。传统的断裂、现代性的建立,在“祭师”这一身份上表现得尤为明显,阿巴面临着比普通人更为强烈的坚守或放弃的两难。直到在妹妹被废墟掩盖的地方诉说仁钦的现状时,看到两朵鸢尾花应声开放,他才真正相信魂灵的存在。

祭师、魂灵、山神,《云中记》的写作对象与“现代性”截然悖反,而这样的书写在小说里比比皆是:地震发生的数年前,云中村曾出现过一次巨大的滑坡,似是灾难到来的预演;地震发生的数月前,陪伴云中村人千百年的老柏树突然死去,无异于大自然发出的警告;地震发生之后,来自神山的泉水断流……神谕无一不指向云中村的最终消亡。区别于以往歌颂式或苦难式的灾难文学叙事,阿来选择了带有神话色彩的叙事方式,这也使《云中记》呈现出一种新鲜而强劲的气质。

在现代科学的烛照下,人们逐渐丧失了对自然与神灵的崇拜,也由此失却了敬畏之心。然而,现代性与反抗现代性是一段共生的历史,祛魅与返魅也成为文学创作的两种不同向度。《云中记》正是一次返魅的书写。阿来将大自然作为独立的叙述对象,在《云中记》里,大自然有自足的精神与灵魂,它从背景走向台前,成为具有独立品格的、极具神性色彩的个体元素。

地震发生的瞬间,“潜伏的巨兽咬断了岩层的牙齿,剧痛产生力量,闪电一般窜过层层叠叠的岩层,在云中村东边几十公里,窜出了地表。一股洪流把破碎的岩石,入睡时间各不相同的岩石喷出了地表。”阿来以“巨兽”书写地震,他的笔下,万物有灵。于是,云中村成为自然神性的现代遗留,老柏树、神山、泉水、鸢尾花、云雀、鹿、马……它们共同构成了别具山野风趣与神秘之美的云中村,一个巨大的隐喻场,一个丰富的意象世界。在失序甚至无序的特殊环境下,阿来还原了自然的原始性,并赋予它们主体性的言说。

生活在云中村的人们,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古老文明的守护者。他们有神秘的族源神话,崇敬神山与神树,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自足的生存方式,世代因循着古老戒律与法则。对于现代都市而言,云中村似是桃花源。但是,地震使得云中村人的生活链条出现前所未有的断裂,他们被迫迁离故土,去移民村适应新的生存法则。

与云中村一同失落的,是云中村人古老的神话、千百年的信仰和业已形成的族群特质。在移民村,他们不再祭祀山神,不再供奉祖师像,女人用的自制动物油脂换成了超市里香气袭人的头油,孩子们也开口说新地方的话语,在那里,云中村人重新建立了生活秩序——那是属于城市人的生存方式,是被规训过的现代法则。由此,阿来的《云中记》呈现出另一重断裂,即现代化进程中,命运之嬗变。

不难发现,在地震发生之前,现代化已经悄然侵袭了云中村:全村通电,家家户户有了信号与电视;人们开始用机器耕地打麦,在高速运转的机器声里,人们再也不能悠悠地歌唱;传承百年的家族徽章被遗忘,人们甚至忘记了它们的来历;古老的语言不能表达如今的思想,新字新词渗入了云中村人的话语。但是,现代性的建立本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灾难的降临却使得云中村与其自身的传统陡然断裂,于是,神性被科学消解,原初信仰被现代话语彻底解构。地震带来的断裂,不仅是神山上日益扩大的裂口,更是云中村乃至现代社会里,神性的荒芜和传统的断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云中记》已不仅仅是地震死难者的安魂曲,更是阿来为古老文明书写的挽歌。

在中国当代文学里,自然灾难文学长期处于缺位状态。对于写作者而言,如何面对重大社会题材、如何书写具有共性的创伤记忆、如何呈现广阔的现实图景与时代面相,是自然灾难文学写作时必然面临的挑战。阿来是极克制的,他所呈现的不是纪实性的事件和符号化的创伤,他以鲜为人知的特殊族群为写作对象,以原始而神秘的意象群唤回人们对大自然的谦逊与敬畏,更以云中村的消亡窥视现代化的结果。《云中记》是有为的文学,它以多重的悲剧感抵抗人们对灾难的遗忘,更呈现出痛定之后,文学对于人心的抚慰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