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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少年

来源:解放日报   | 李新勇  2019年06月23日08:42

元阳梯田,是苍天和大地共同垂青的地方,层层叠叠的梯田像天梯一样,直上云天,把一座座崎岖的山坡雕琢成经典的画卷。无论在哪个季节,无论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也无论从高坡上俯视还是行走于纤细的田埂上,都能让人深切感受到灵秀逸飞的大美。

这天早上,梯田上空晨雾弥漫,一群作家跟摄影家结伴,带着新鲜劲儿和发现的眼睛,行走在村寨和田野中间。在一条清淙流淌的小溪边,遇见了一个上学的小女孩,一米出头,秀气的脸蛋上是一双想跟人打招呼却又十分羞涩的眼睛,穿一身明显小了一号的民族服装,服饰上曾经鲜艳的红红绿绿,在多次漂洗中褪了颜色。已是深秋,孩子依然赤脚,脚丫、脚背和裙子的下摆,粘了许多草籽、露水和泥土。

晨雾中,长枪短炮能发挥的空间有限,突然看见一个哈尼族小女孩,对想拍到好照片的摄影家来说,就像需要光的时候照进来一束阳光。大家都很兴奋,在知道女孩上学还早之后,请她客串摄影模特。小女孩脸上更显羞涩。她摇了摇头。大家以为她不愿意,有人说多半需要付点辛苦费。一个伙伴从包里掏出五十元钱递过去,她便不再摇头了。摄影家请她在田埂上随意走动,让她站在溪水边,她照做。就在拍摄得差不多时,从远处走来四个小学生,三女一男,神态和服饰也跟这小女孩儿一样。大家又请这几个孩子做模特。刚才掏钱的伙伴,又给四个孩子每人五十元钱。

大家收起器材准备离开,几个孩子却不走。

先见到的小女孩怯怯地问:“叔叔阿姨,你们知道建瓯在哪里吗?离我们这里远不远?”

建瓯?大多数人没听说过。有人问她,问这个干嘛。她说,爸妈在那边打工。做什么?根雕。人群中喜欢喝茶的人就想起来了,建瓯是中国根雕之都,家里的茶盘就是从那边买过来的。女孩一起头,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问。有的爸妈在广东,有的在黑龙江。看得出来,这些幼小的孩子思念爸爸妈妈。他们还没有地理概念,以为只要是从外面来的人,都是从爸爸妈妈打工的地方来的,希望从这些远客身上,感受到一丝爸爸妈妈的气息。这些孩子看远客的表情不是羞涩,而是幼小的孩子对爹娘的期待和渴望。

一行人都已为人父母,懂得孩子的心思,遂不管有没有到过他们父母打工的地方,都像从那个地方来的一样,一律把那些地方夸奖一番:经济发达,人友善,每个月都能把工钱发到他们的爸爸妈妈手上……刚才掏钱的伙伴又要掏钱分给孩子们,孩子们说什么都不收。最先出现的小女孩说:“叔叔阿姨,你们以后找人拍照,只要给五块钱就行。你们外面来的人都这么给,我们这儿的人也按这个标准收。”大家觉得有道理,不能破坏了平衡的“生态”。

告别这群可爱的孩子,采风队进了一个哈尼族山寨。在向阳的山腰上,房屋依山傍水,土墙竹架茅草顶,看上去像蘑菇,三四百家聚居,是个相当大的寨子。从前人气喧天,村民往来纷杂,而今只有老人和孩子,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没有人掮着犁耙,没有人赶着耕牛或羊群,没有年轻人的歌声,甚至连邻居的吵架骂仗都没有,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只有无心的鸟儿在枝头上唱歌,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房前屋后潺潺的流水声。时光在这里是沉静的,岁月缓慢,仿佛一下回到了谁也没有经历过的从前。

留守在村子的老人,穿着还算光鲜,见到远客很友好,和和气气地用说不流畅的普通话跟人交流。如果请他们做临时模特,也很和气地配合,但多少要给点钱,三元五元都行。要是口袋里正好没有,他们也不生气。你问他们“有没有微信”,以便转账,他们反问:哪个人的名字叫“微信”?

村子大,小巷多,迷宫一样,就在需要向导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凑上来,自告奋勇说可以带大家走遍寨子里所有值得拍摄的地方,半天收费二十元。他穿一件宽大的旧衣服,不知是捡来的还是别人送的。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大约很长时间没有洗,头发蓬乱,倒是眼睛十分机灵清澈。他说他叫阿果,在这寨子里做导游四五年了,外地来的导游都把游客交给他,他是没有证书的“地陪”。他个子真小,看上去不超过十二岁。有人问他几岁,他说十五岁,说罢把身份证亮出来。几句简单的开场白,看得出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说他出生在另一个寨子,妈妈生下他,嫌爸爸家太穷,外出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失去联系十多年。爸爸待他不好,非打即骂,他就跑到这个寨子来,靠给远客带路讨生活。在跟客人接触的过程中,他学会了使用相机,还认识一些汉字,自己挣钱配了手机,自己买衣服、买饭吃,总之一切靠自己。尽管贫穷,他却是个阳光的少年,关于未来,他说,再过几年,就可以靠自己攒的钱起房子,娶媳妇。有人问,等有了自己的家,是不是还做“地陪”。他说不,他要带上他老婆去打工,等他挣到钱,还要找到他妈妈。“你是想把你妈妈找回来吗?”有人问。小伙子毫不犹豫地说:“不,我只想跟她见一面,然后告诉她:没有她的抚养和陪伴,我自己一个人长大了!”

寨子的老头老太们见了阿果,都热情地打招呼。家里电灯坏了的,电视机打不开的,在招呼时告诉他,他回说等会儿给客人带完路,回头上门替他们修理。

这时候,从一个卖茶叶蛋的摊位前面跑出一个穿着民族盛装的小女孩,扑到阿果怀里喊哥哥。有人问,是不是他妹妹。阿果说不是,指着旁边戴围裙的摊主喊了声奶奶,对大家说小女孩是奶奶的孙女,因为女孩的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他经常去帮这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俩担水买米,力气活儿都归他,老奶奶就把他当孙子,小女孩把他当哥哥。阿果以前居无定所,现在经常住到老奶奶家里。“我们像一家人一样。”阿果替小女孩理了理头帕上的银饰,捧起小女孩的脸蛋,在可爱的小鼻子上亲了一下。

我们要走了。阿果像寨主那样把大家送到寨口,笑着站在大榆树下邀请远客再来。他把手伸到头顶上,快乐地说:“等下次见面,我就该有这么高啦!”他比出的手势至少有一米八。走出好远,回过头去,他还站在大树下。

他跟那棵高大的榆树,构成了一道摄影家无论如何也拍不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