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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抑或自由 ——藏区采样小记

来源:文学报 | 薛舒  2019年06月22日09:20

自然的声音

入藏计划摆上议事日程,正值夏日伊始。并非纯粹自驾旅行,而是跟随外子去做一次藏药采样。所谓采样,就是科研材料的采集。邀请外子的是青海民族大学药学院院长,植物学家林鹏程,他是复旦大学钟扬教授生前的博士生,与外子的关系,既是大学同学,又是生物科研合作人。随行还有林鹏程院长的三名学生,西宁姑娘包婷雯,藏族博士索南邓登,蒙古族青年巴特,还有林院长夫人赵素琴教授。

7月,上海正是酷热,西宁却还颇具早春的冷意。一行7人,两辆越野车,于早晨的阴雨绵绵中出发。天路的起点以18度的清凉空气静静地目送我们,越野车驶过青海湖,驶向祁连山脉,驶入通向西藏的214国道。

从西宁到玉树八百公里,经过海拔4834米的巴颜喀拉山,并未有显然的高原反应。林院长说,我们将在晚上8点左右到达玉树城。

在2010年春天的那场地震之前,我从未注意过中国版图上有一个叫“玉树藏族自治州”的地方。那年4月,我正在爱尔兰做一趟文学访问,都柏林的早晨,酒店电视早新闻播报,中国的14日上午,爱尔兰的13日午夜,一场强地震摧毁了位于中国西部一座叫玉树的藏区城市。与此同时,新闻镜头切至冰岛,4月14日凌晨1时,冰岛南部亚菲亚德拉冰盖的艾雅法拉火山喷发。彼时正是北京时间上午9时,东半球的中国青海玉树,亦在剧烈震荡中。

东方与西方两个毫不相及的角落,在同一时间各自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地质灾害,我被这个巧合震惊了两秒,随即假装冷静地告诉自己:那是自然发出的声音,它要透露给人类一些秘密,甚至以给予人类重创的方式表达。

相较于自然,人类总是显得渺小而又自大。当我们驾驶着越野车行进在通往玉树的公路上时,我们只是像一颗在母亲身体里流浪的微不足道的细胞,我们以为自己正驾驭、掌握着一切,事实上,自然正在我们的车轮下静默地承受着一切,同时又在剧烈地改变着一切。

夜晚9点多,进入玉树自治州州府,暮色刚降临,街灯已亮起。一座全新的城市,宾馆酒吧、商业大楼、美容院闪烁的三色旋转柱、跳广场舞的大妈……要不是街边建筑外墙上绚丽的藏式装饰,要不是穿着鲜亮藏袍逛街的姑娘,我会以为,那是某座江南小城。

安顿好住宿已近10点,包婷雯领命,与她的玉树闺蜜同学去街上买来桶装泡面和火腿肠。肤皙小巧的闺蜜,父母都在玉树城里工作,正放暑假,她获知我们要到玉树,已等候一天。

待泡面送到房间,我已头痛欲裂,一个下咽动作就会引发呕吐。空腹和衣躺下,紧闭双眼,放空大脑,也许梦里能缓解缺氧带来的强烈不适。

夜半醒来,听窗外有篮球拍击声,以及三两声兴奋的吆喝。大山环绕下的藏族小城,什么样的人会在午夜时分打球?是年轻人吧?他们应该有着红黑的脸膛,在高原上剧烈运动却矫捷自如,也许,他们叫扎西,叫则让,叫达娃……我躺在床上,想象着窗外的他们在雪山下的旷野里打球的样子,六年前的那场地震,改变的何止是这里的地貌和街景?或许,属于他们的夜生活,也因城市的重建而诞生。

第二天上午,出玉树城时,林院长指向车窗外一栋布满裂缝并且歪斜得近乎倾倒的建筑说:那栋房子是地震留下来的,重建时没拆除,做了地震纪念馆。几近碎裂的房子,外墙色彩却鲜亮,门窗框架虽是扭曲变形,但没有一丝尘埃。它让我想起西班牙建筑师高迪的不对称建筑作品。

我们没有停下,藏药采样才是此行任务。越野车开过地震纪念馆,那栋危房被我们留在了身后。也许,“遗迹”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纪念。

多卜扣的手掌参

越野车在公路边停下,蓝色的路牌上写着“多卜扣”,第一个采样点到了。公路下面,绿色的草原向天边铺展而去,草滩深处散落着几顶黑色牦牛皮藏包,一条蜿蜒的小河翻飞着白浪横亘眼前,牧民在小河边烧牛粪做饭,炊烟正袅袅升起。包婷雯与索南邓登率先下车,林院长、巴特和外子紧随其后,素琴教授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半人高的草丛。

进入草滩,大片浓绿变身巨大的地毯,霎时间铺在了我的脚下。天际,青色的大山连绵起伏,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几乎都要渗出绿色的汁液来,绿到透人心脾,绿到深不可测,绿得笼罩身心……置身其中,某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油然升起,情不自禁地想要雀跃、尖叫,想张嘴来几句“呀拉索”。可是仅仅三五步快走,心脏就擂鼓般重重敲打胸腔,四肢发软,呼吸不畅。停下,静一静,告诉自己,不能用如此轻狂而又轻佻的姿势出现在这里,我需要更加踏实和稳重的步履,这里是青藏高原,我要让血液充盈足够的敬畏与虔诚,缓慢而优雅地踏入它。是的,它随时敞开胸怀接纳来人,它平静地躺在人们脚下,而我们,根本不及看清它,已被沉默的它征服。

放慢脚步,喘着粗气,跟在林院长身后,听他指点草滩上的植物——美到诡异的狼毒花,开得肆无忌惮的野百合,众多淡黄色小花簇拥成的大花盘,叫金球黄堇,十几朵深紫色小花聚集开放成一整穗,叫列当,亭亭玉立开长串玫红花的,叫柳兰,还有开黄花结绿果的金丝桃,间或采一粒鲜红的野草莓,扔进嘴里,酸甜草香弥漫口腔……

置身百草丛中,忽生好奇,问外子:假如可以选择做一棵植物,你愿意做哪种?

这个生命科学研究者回给我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我知道,他在嘲笑我幼稚的想象,在他眼里,一切物种只有在具备科研价值的条件下,审美意义才会产生。

远处传来巴特的呼喊声:老师,手掌参——散布在各处的采样人围拢过去。草丛中,一株叶瓣长相酷似鸢尾的植物端端矗立,中间顶着一簇很多小花排序而成的圆柱花体,桃粉色,像风信子。

知道此次采样主要目的就是赶在花期结束前采集“手掌参”样本,我却至今未见过真正的手掌参,便问:手掌参呢?在哪里?

林院长笑说:现在是花期,还没长成呢。说着捻起一簇凋谢的手掌参花,花序下面结出的种子,都是瘪瘪的空壳:手掌参的种子退化了,繁殖只能依赖根部寄生的菌类,长得慢,牦牛又爱吃,加上人的采挖,越来越少了。这也是我们要研究攻克的课题,手掌参是好东西啊!依据目前我们的研究,它对阿尔茨海默病有显著的防治作用,还可以抗艾滋病毒……

此刻,身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多卜扣,这里是林院长和他的学生们每年都要来的采样点。为了掌握手掌参的生长、繁殖,以及探索其药用价值,十多年来,他们在青藏高原上寻找了无数个采样点,不同的地质、环境、土壤、气候、海拔……从西宁,沿214国道和318国道,到拉萨,再到那曲,经过唐古拉山口,走过可可西里、昆仑山口,抵达格尔木,最后回到西宁的大学实验室,全程4400公里。每一次采样,就是一次长途跋涉。作为一个随行的外行,我只是毫无压力地到处拍照,再看索南邓登、包婷雯,看大学毕业已经多年还经常回来参与采样的巴特,不由心生敬意。

陌路人也是可以托付的

离开三江源,离开囊谦,离开昌都,经历险象环生的怒江72拐,从崇山峻岭围绕的怒江大峡谷底部逶迤穿越,一次次到达,一次次离开……越野车上已经载满各种高原植物样本,大多开着花,淡绿,深紫、粉红,根部带着大坨湿润泥土,一株株用塑料袋包住,袋子上分门别类贴着标签,上面写着一些我不懂得、也从未见过的名字。我的相机里,也拍下了此生从未见过的上百种植物。

那一日,途经然乌湖小镇。过镇时,我们的车被一位穿军装的小伙子拦住。小兵哥看上去二十出头,发着青春痘的脸上有羞涩的笑。他问我们是准备驻扎的游客,还是去往波密的路人。得知我们要赶到波密,他交给我们一个信封,希望我们替他带去,他的朋友将到我们的住处取信。林院长欣然答应,并留下了他波密朋友的电话。

依然没有为然乌湖停留,怒江折向南方,向着云南奔去,它将流经缅甸,最终流到印度洋。而我们的方向,是沿着念青唐古拉山脉另一侧的318国道,开进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而后抵达西藏山南地区的波密小城。

到达波密已是晚上10点半,夜餐就在雅鲁藏布江边的小店。这一餐,终于尝到了手掌参,与剁成小块的藏鸡一起放在大石锅里炖煮,七人围坐,边煮边吃。汤沸腾,巴特为我舀了一勺,一个肉色手掌正向我张开,果真如婴儿的袖珍小手,晶莹透明,饱满光润。不同的是,手掌参的手指,有的两根,有的三根、四根。林院长告诉我们,最好的,当然是五指手掌,十分难得。而我碗里的那一掌,有四根手指,也是难能可贵。夹起来,轻轻咬一口,酥软甜糯,接近山药的口感。至于藏鸡汤,不用说,鲜美异常。

正吃饭,一位年轻姑娘寻进来,林院长站起来,拿出牛皮纸信封交给了她。姑娘感谢着离开,我才想起,经过然乌湖时我们接了一个带信的活。原来,林院长一到饭店就给小兵哥的朋友打了电话。

扭头看取信的姑娘,穿裙子的背影已经推门出去,修长的腿,马尾辫,一晃一晃,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爱的表白?姻缘的签证?那个小兵哥,又怎会信任我们这样一车素不相识的旅人?而我,为什么感觉此刻心中有些许快乐?为一段爱情的传递充当了一次丘比特的箭?为送人玫瑰之后手里留下的余香?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应该这么简单,可以彼此相信,彼此托付,然后彼此遗忘而不需索报答。都市里的人类已经久违了这样的简单,我们无法相信陌路人可以相托,也无法接受施恩人被遗忘。大多时候我们忘了,拥有一颗简单的心,才是更高境界的爱与存在。

一种叫仓央嘉措的抚慰

夜色完全笼罩布达拉宫时,已是晚上9点半。八廓街东南角有一栋黄色小楼,入夜便灯火通明,门楣上写着四个字:玛吉阿米。那是一家藏式餐厅,踩着狭窄的木楼梯上到二楼,找到临窗餐桌坐下,街景便在俯瞰之下。

叫两壶酥油茶,等待时,拿起桌上漂亮的点餐本阅读,烛光下,一段发生在古老西藏的爱情遗梦轻轻浮现:很久以前,有一个藏族少年,为寻找至尊救世度母走遍藏区。有一天,他来到八廓街的一个小酒馆休息,抬头间,见门外一个月亮般娇美的少女正掀帘窥望。少女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了他心中,那以后,他常来这里歇脚,为的就是与月亮少女邂逅……月亮少女名叫玛吉阿米,少年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然而,惊世骇俗的爱情通常以悲剧终了,玛吉阿米远嫁了,仓央嘉措只能用他的诗,让爱情恒久不死。

早已听闻这段发生在300多年前雪域高原上的爱情故事,也读过不少传说中仓央嘉措的诗。总以为,诗和爱情有着相似的质地,它们属于精神领域,甚而抽象。而当人人都在谈论仓央嘉措的爱情,当他的诗被唱成街头流行歌曲,被过度消费的爱情和诗,已沦为“娱乐”抑或“商品”。然而,既已来,就安坐藏式卧榻,喝酥油茶,权当泡吧。

发现靠墙的藏式柜上堆着七八摞硬面留言本,新旧参半,好几十册。一只白色波斯猫趴在其中一摞上,冷厉的目光流露出作为守卫者的庄严。乘着波斯猫不注意,我抽出一本,翻开布封面,顿时,各种字迹跃然而出。

翻看了十多册留言本,终于发现,在“玛吉阿米”写下心迹的人,大多是为未曾获得抑或已经失去的爱情。恍然明白,仓央嘉措是用自己失意的爱情抚慰了人们,而玛吉阿米,把失恋的人,变成了“诗人”。

也许,人人都需要为着爱的相思或失意而忧伤、哭泣、宣泄,而真情流露。在拉萨,在这个远离家乡、远离日常的地方,在玛吉阿米的留言本上,他们无需掩饰与隐藏,也不惧怕被围观,他们可以孤独而自由地倾诉。如此,不由得念叨出声:“孤独的另一个名字,也许叫自由。”

林院长听见了,笑问:那你们说说,幸福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

什么?我们问。

“枷锁”,林院长笑而作答,随即喝了一口酥油茶,看了一眼身边的素琴教授,“呵呵”笑起来,很幸福的样子。

似乎是被感染了,莫名的,心中亦生出些许幸福感来,说不出原因,许是为拥有过孤独与自由而觉人生丰盈。或者,为自己能安然接受一切所得与所失,而觉出了生命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