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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汀《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过剩”时代的“吃饭”问题

来源:文艺报 | 褚云侠  2019年06月21日08:45

刘恒在《狗日的粮食》中曾写到,谷子,也就是粮食,“是过去代代人日后代代人谁也舍不下的、让他们死去活来的好玩意儿”。的确,即便我们似乎已走过了手中无粮,为粮而来、为粮而走的年代,但它依然没有一刻不让我们感到焦虑。如今,当我们每天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的时候,其实已经暗示着物质的极大丰富性,然而贫瘠往往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当这种选择的恐惧与每天的日常如影随行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安享饮食之乐的“美食家”,因为“吃”还是我们最大的焦虑之一。

中国人有关饥馑的经验过为丰富,而在一个繁盛的时代,“吃”到底还意味着什么?阿城曾在《思乡与蛋白酶》中玩笑说,中国文化只剩下了个“吃”。这个“吃”,是为中国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所谓“色、香、味”。 其实不仅如此,吃还是伦理、是政治,是最大的生活哲学,甚至勾连起了所有普通人内心深处的隐秘与社会生活之间复杂而微妙的联系。

刘汀的小说新作《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便聚焦在了“过剩”时代的“吃饭”问题上,同样是街道旁、菜市场里、写字楼中的普通人,“吃饭”以及由“吃饭”牵连起的忧伤的胃和饥饿的心几乎构成了他们全部的焦虑,这也是每一个城市小人物面临的最基本日常。其中《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是三篇相互嵌套又互文的小说,小李子、老洪、小刘是中关村附近一家公司的同事,衣食无忧,虽算不上富有,却也维系着小康之家的平凡日常。经历过往昔的贫瘠和穷困,繁盛却并没有让他们生活得更幸福,甚至时常让他们感到烦躁和绝望。三个人本来是每天一起吃午餐的同事和“饭友”,但是不到半年,小李子跳槽又下海,老洪卷公款移民新西兰,小刘结婚生子后又因一则诡异绯闻而净身出户。三个极为相似的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被命运驱使得分崩离析、迥然各异。而这些内心的隐秘与抉择正是由对一日三餐的焦虑勾连起来的。

对于大多数上班族来说,早饭更像一种仪式,行色匆匆,吃早餐不过是例行公事,没有人会在意口味的细微差别。《早饭吃什么》中的小李子就是在这件大多数人每天必须要做,甚至让人熟悉到恶心的事情上发现了无限商机,他从单位辞职做起了早餐摊,力求让早餐这件按部就班到几乎让人麻木的事情可以重新给人以鲜明而强烈的记忆。小李子商场得意,经济上的过剩很快折射出他情感上的贫瘠。无论是风月场上的逢场作戏还是“体育女孩”游戏态度的赴约,都无法告慰小李子空虚的内心,他只能通过“食”与“色”不断确证肉身的存在。这也就构成了与他相识于风月场,后来成为早餐生意的合作者,甚至生出“知己”感觉的乡村女子水仙对于小李子的重要意义。然而暂时的告慰显然无法挽救精神世界不可避免的坍塌,我们仍然只能独自去面对生命的再度重建。

相比行色匆匆的早饭,午饭承担了更多的社交功能,工作关系强行组合的午餐群体,让他们共同去面对每天“午饭吃什么”的艰难抉择。而在这个午餐局抑或社交场上,每一个人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也展露无疑。午饭使小上班族最大程度地隔绝开来了家庭的琐碎和亲密关系,他们独自在“陌生人”的世界中,也最大程度地面对自己内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午饭吃什么》中的老洪意识到自己坐拥所谓的“幸福”却心怀不满就是因午饭而起,在和同事日复一日地焦虑午饭吃什么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就像每天平淡无奇的食物一样无聊,而打仗一样的午饭仪式也如同对日常生活的映射。老洪开始思春悲秋,一段段“恨不相逢少年时”的往事和做一件大家一直有兴趣做却始终没有人做的事情成为了他对生活的重新抉择。

晚饭则回归到个人家庭的伦理层面,一天所积累的社会压力此时全部挤压到了家庭内部,作为社会暴戾与烦躁情绪的替罪羊,来自家庭琐事中的矛盾一触即发,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一句“晚饭吃什么”可以引发夫妻之间的情绪总爆发。围绕着一顿晚餐,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微妙关系由此展开。而这些人心的复杂与生活的琐碎,正一点点瓦解着家庭内部得以维系的激情与耐心。小刘从没有孩子到有了孩子再到失去孩子,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因绯闻而净身出户,一切看似坚固的感情和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在倏忽之间灰飞烟灭。《晚饭吃什么》中的小刘,所经历的家庭变故看似有些荒诞和戏剧化,但实则也是日复一日累积之后的情绪所带来的必然突转,这些被消磨掉的对生活的憧憬与信念就在每日烦恼着他们的柴米油盐中一点点消失殆尽。

在这里,无论是早饭、午饭还是晚饭,都已不仅仅是物质性的一日三餐,而是构成了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一切焦虑的象征物。欲望、社交、自我、伦理,这是我们必须要去面对和处理的问题,它们就像困惑着每个人的一日三餐,将普通人纠缠进无法逃遁的生活之网。

近些年刘汀的创作一直执著于他最熟悉的日常经验,但他用小说文本所抵达的,往往超拔于普通人所能感知到的日常经验,他想知道的始终是“灵魂对于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可以说把这种日常景观放大到了极致,打开了统摄着每个人的生活但往往又被我们忽略了的褶皱,从与所有人息息相关的“吃”,这个对中国人来说平凡普通又意义非凡的行为,通向了都市小人物最真实的现代生活。“吃”如果是人活着最基本的诉求,当物质的匮乏已经不再是困扰生存的重大问题,在经历了一个匮乏时代之后对物质的贪婪奢求之后,“吃”也就不仅仅停留在本能的层面上了,而是被重新赋予了它在精神和伦理上的含义,对“吃”的焦虑也就构成了现代人对存在焦虑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