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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老刑警心底的故事

来源:人民公安报 | 张策  2019年06月21日08:47

占老今天坐在我面前时的平静,那是多年刑警生涯里锤炼出来的,是常人难以揣摩的心理素质,是燃烧的激情冷却后的沉淀——

想和他聊聊,最先是源于他的名字。他叫占必成。

他说:“当年有犯罪嫌疑人,给我起个绰号,叫战必败。”他的话引起全场的笑声,而他的笑容里,分明是一种自豪,一种属于身经百战的老刑警的自豪。

但他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说:“不过,任何人也不敢说自己百战百胜。作为刑警,就更要始终保持严谨。想当年,贵州有过错案的教训,甚至,错杀过人。”说这话时,他已面沉似水;而我,则怦然心动。原定的采访计划顿时打乱,当第二天我在他家里坐定时,我说:“我想听您说说那起错案。”

他说:“我想和你说的,也是这起错案。”

和一位在刑侦战线驰骋四十余年功勋卓著的老刑警谈他经历过的错案,我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滋味。但看坐在我对面的他,却是平静如常。他的窗外绿荫似水,市井的喧嚣则远远地飘来,似有似无。

他说,那是1984年的盛夏。贵阳城里连续发生了三起大案,先是两名罪大恶极的在押人员从看守所里脱逃,然后是一家三口被灭门残杀,再后是一名女青年在山上与男朋友约会时被人杀害。三起大案在几天的时间内先后发生,给贵阳警方乃至贵州全省公安机关都带来极大的震动。时任贵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占必成,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更何况,1983年开展的“严打”斗争硝烟未尽,犯罪嫌疑人如此顶风作案,完全是对公安机关的严重挑衅。而那两名堪称穷凶极恶的家伙,竟然在看守所外的树干上刻下“重获自由纪念”的字样,嚣张气焰让贵阳刑警个个怒火中烧……

占老的家位于贵阳森林公园半山的一座小镇,小院里花草繁茂,静谧安详,把占老的居室遮出一片清凉。但听着占老的讲述,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当时各级领导和刑警们的灼痛和激愤,还有那种急于破案的心情。

“刑警需要冷静。需要心里能装事儿,能及时把案子与案子在头脑里串联起来。”占老说,语调很平和。

我揣摩着他的意思,竭力在脑子里把他讲述的三件事串联起来。零碎的记忆在述说和倾听中陆续归还到历史应有的位置上,我从中捕捉着错案的痕迹。

女青年被杀案很快破了,刑警们一 开始就把当时在现场的男友视为最大的嫌疑人。据占老说,这个青年虽然只是个普通工人,但文质彬彬,喜爱写作。恋人在自己面前被害,他表现得悲痛欲绝,但他在痛苦中写下的“用你们的双手送我去和她见面”的话,却使刑警们对他产生了怀疑。当然,女青年身体上的痕迹,也把怀疑目标指向了他。

我听着占老平静的述说,竭力捕捉他的语调中的变化。我知道要窥探一名老刑警的内心是极其不容易的事情。见过太多的生死,每一名刑警都是淬过火的钢铁,冷静而刚强。

1983年的“严打”风暴,我也是亲历者,当时我在北京市公安机关任职。我体会得到占必成和他的部下他的战友们当时的沉重。我知道一名刑警面对嚣张的挑衅和人民群众的痛苦时会是怎样的焦灼与愤懑。我也知道当时的混乱和急迫使空气在怎样地燃烧。占老今天坐在我面前时的平静,那是多年刑警生涯里锤炼出来的,是常人难以揣摩的心理素质,是燃烧的激情冷却后的沉淀。我突然觉得我的采访是试图在这种钢铁般的素质间撕开一道缝隙,我甚至觉得我完全不能成功。

其实在今天占老的简单讲述中我们也可以听明白,当时刑警们并没有放过面对的所有案件细节,例如在女青年身体上的另一种生物检材,就一直被刑警们所关注着。但是,错误最终还是发生了。我反复询问占老,这个明显的失误是怎么造成的,他说出的缘由却令我震撼而且沉痛。

当时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自不必多说,而那个文质彬彬的男青年的认罪供词却压倒了一切。他自己不想活了。

也难怪,就在一瞬间,柔情蜜意的缱绻被残酷地践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热恋的女人死于非命,而自己竟然在那一刻怯懦了,退缩了……于是,他决心以坦然赴死的悲凉为自己赎罪。

他承认了“罪行”。他其实在那个罪恶的夜晚已经心死,后来的他不过已经是行尸走肉罢了。在这个短而惨烈的故事里,人性的光芒显得特别刺眼。突然,坐在我对面的占老声音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那变化被我察觉,但瞬间即逝。而我却知道了,身经百战的老刑警占必成,为什么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想和我说这起错案。

那两个脱逃的家伙也很快被抓获,而对他们的审讯集中在那起一家三口被杀的案件上。他们当然死不承认,他们从脱逃的那天起就把自己完全交给魔鬼了。

而就在一次提审中,一名细心的刑警捕捉到一个微小的细节变化。他问其中一名嫌疑人:“你的手表呢?”嫌疑人回答:“我没有手表。”这两句话立刻引起了占必成和他的战友们的警觉,嫌疑人的断然否认说明其中必有问题。当时贵阳公安的办案条件十分有限,押送嫌疑人还是借用的某单位车辆。刑警们马上找到司机询问,司机果然在车上捡到了一只手表。显然,是嫌疑人在押送途中偷偷扔在车上的。

就是这只手表,还了那对青年恋人的清白。因为这只表的真正主人,就是那个文质彬彬的而此时已经被错杀的男人。

一个环节被突破了,整个顽固的链条全部崩溃。接着,在铁的证据面前,两个嫌疑人终于低下了头,承认了在脱逃之后作下的灭门惨案,也承认了在作案之后的逃跑途中偶然撞见那对恋人,遂将男青年控制,抢走他身上的所有财物,然后将女青年杀害。

我注意到,对这两个穷凶极恶家伙的艰难突破,历时近一年的时间,其中最重要的环节,是对作案现场遗留指纹的鉴定。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对灭门惨案遗留指纹的鉴定,省公安厅曾调集了全省11名指纹专家反复进行鉴定,但意见也始终不能达到一致。当时的鉴定条件很差,一盏台灯、一只放大镜、一把分规,就是全部的工具了。在意见不能统一的情况下,贵阳警方又到省外邀请了在国内享有盛誉的指纹专家来做鉴定。最终,经过这位专家通宵未眠的工作,终于在指纹这个重要环节上,把破案的大门撬开了。

这就叫痛定思痛。我发现其实在这起轰动一时的大案侦破过程中,全体办案刑警表现出了异常的坚韧。尽管全社会都仿佛在为此沸腾,而他们,始终努力保持着冷静。特别是在那个男青年自杀式的行为面前,他们的心已坚硬如钢。

法治进步的举步维艰,就这样体现在一起案件的侦破之中。一个人绝望的自我毁灭,让所有刑警的内心都打下了一个磨灭不了的烙印,以至于多年后翻开尘封的档案,心底仍然隐隐作痛。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占老,他仍沉默。

贵州公安与共和国同龄,至今已走过七十年的光辉道路。这道路如贵州境内的山山水水,起起伏伏,壮丽如画。老刑警占必成坐在他朴素的居室里,一桩桩一件件地述说着他经手过的案件,说得云淡风轻,我听的却是惊心动魄。从贵州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长的位置上退休下来的老人,淡忘的是自己赫赫闪光的功绩,铭记着的却是那一缕锥心的疼痛。

占老家所在的贵阳森林公园,是座年代久远的老园林了。从他家出来,沿路都是怀抱粗的大树,挺拔而葱茏。占老告诉我,是他的父辈在这里安下的家,而他就出生在这里。他还告诉我,其实他最珍惜的荣誉,是一个社会组织颁发给他的“中国保护未成年人优秀公民”称号。说到此,他脸上浮现的,是真挚的微笑。我听了,想说,那是因为你真正懂得了保护生命的意义。而这种懂得,是你用一生的奋斗换来的。

占必成,因为他讲出了他藏在心底的故事,而在我的眼前更加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