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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鸦:在深圳与小镇之间

来源:《西湖》 | 方晓  2019年06月20日08:57

我曾经多次设想,如果要用一个词描述卫鸦在我生命中存在的意义,该是什么。去年秋季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它突然跳了出来:幸运。这并不夸张;卫鸦是会在我意识里自动浮现的男性之一,而这样的男性在这世界上不超过三个。

只能用巧遇来形容卫鸦和我的第一次见面。2009年春天,我厌烦了才涉足两年的律师生涯,开始四处考公务员,我平生第一次去长沙(至今也再未去过),出考场给卫鸦打了个电话,本意只是告诉他我到他的家乡了,他的回答竟然是,他从深圳回来省亲,正好也在长沙中转。那时和卫鸦已经相识四年,两人QQ聊天记录该有三四十万字了,但还未见过。待见到时,卫鸦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清瘦、静默,但他说话时脸上偶尔闪过的羞涩,还有抬头看人时两眼之间的清亮,却合乎我的意料。卫鸦那晚要参加易清华组织的饭局,他带上了我。在我的蛊惑下,他也喝了不少酒,最直接的后果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两个大男人穿着裤衩睡在一张床上,然后我们俩又彼此表示了不好意思,都忙着向对方表白很厌恶和一个男人睡一张床。因为宿醉,我坚决秉承安徽人的习惯,早饭想喝点稀粥,卫鸦沉默地陪着我,没有任何提议,也没有任何不耐烦。我们慢慢腾腾走过了七八条街道,最终是我放弃了,在一家米粉店里坐下来,我还记得,卫鸦刚坐下就长出一口气说,为了老方你,我要在长沙开一条街的粥店。

这次分别后,我们又回归原来的状态,偶尔QQ聊些不着边际的话,似乎见过一次也只是多了一份谈资而已,友情并没有因之升温,但让我窃喜的,是毕竟也没有如同网友“见光死”一般陨落。然后,第二年,卫鸦突然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几乎是彻底的。有四年时间,他基本没有再碰文学。我只知道他在江西开厂,管着一千多人的吃喝。我也忙着工作调动,埋头写一个注定不能出版的长篇,我们从疏于联系到不再联系,但正如见面不会加热我们的友情一样,隔绝也不会因为音讯全无而在我们之间发生;我知道,卫鸦还在那里,我认为他也会这样想。于我而言,唯一的不适是,再也没有人半夜三更突然跳出来找我说话。

重新出现的卫鸦还是那个卫鸦,骨子里的东西没有被残酷的生意场磨灭分毫。我没有问过他开厂情况,但我想他成不了一个狡诈的商人,他的性格和素养向来都站在圆通世故的对立面。卫鸦重回深圳后,对我说过,还要再从商,但只做文化产业。我想,这句话里藏着他江西四年经历过的太多东西。

和卫鸦第二面已是十年之后,在宁波。他获得《文学港》杂志社的一个文学奖项。一天晚上七点多,老雷(雷默)来电话说,老卫在这里,老方你不来吗?听到这话时我正在和一群人喝酒,当时给我的感觉是,仿佛全世界都已经知道甚至羡慕卫鸦和我的友谊。第二天下午,我出现在卫鸦的房间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比网络聊天要话少,但尴尬与沉闷一秒钟也没有在我们之间出现,就仿佛即使沉默,我们仍然在潜移默化地交流。卫鸦领完奖,拎着奖杯和我一起去餐厅,当地文学界的一些大姐看到后,不停地和找他搭讪,表达赞美、敬佩或许还有倾慕。卫鸦不在乎文学名利,属于那种“得之亦好,不得亦可”的人,他从来都疏离于文坛江湖之外,这点我知他如知己。但那晚在他或沉默或讪笑以对之时,我狠狠地对着众位大姐夸了他,事后我反思时再度确认,并非出于恶作剧,而是卫鸦如果得到承认,我真可能高兴到失态;人们的承认是他的文学技艺应得的,正如我的夸赞一样,也绝非信口开河,而是与他匹配。

卫鸦和我,还有王十月,找了一家衢州菜馆吃宵夜。这回卫鸦喝酒特别主动,特别畅怀,一副嗜酒的无可救药模样,我精心准备的蛊惑言词竟然毫无用武之地,失落也只好将就化为斗酒的勇气。所幸,这次两人都没喝多,但后果又变成了我们得清醒地面对床,一张床,怎么睡。我们都再次重申了当年自我澄清的誓言,都厌恶和男人睡,我们都抛弃床而争夺沙发,十几个回合之后,我见“你是远道客人”之类的客气不起作用,干脆放出狠话,老卫,你再不睡床我生气了。于是,卫鸦只好委屈地睡床了。我几乎快睡着了,又听见他说,老方,沙发不舒服,要不你也来睡床上吧。

相交十四年,见面只有两次,也许是因为都觉得遗憾,所以卫鸦和我经常约定见面,但又无一例外地爽约,而且没有人觉得爽约不正常。我想我们属于那种人,想见对方了,就约定一下;又没见成,那就等待再想见了就再约一次;无非如此,再无他念。我向来是个被动的人,这些年给卫鸦打的电话也屈指可数,最多的是饭桌上,喝得有了酒勇之际,蒙头蒙脑拨通电话,告诉他今晚是和他认识的谁在一起,说完就挂。我们因文学结识,多年过去,从一开始会因为两人名字出现在同刊同期而兴奋,到如今话题已基本和文学没有太大关联,至多聊聊当下的文学生态或者向对方推荐某篇小说,我们的话语已经不激越、不偏执,对客观世界发生的种种人事已经漠然到平和。更多的是,深夜乃至凌晨,卫鸦突然微信发来一张图片,拍的是一瓶酒或者几瓶酒,诱惑我。于是,我们经常远隔千里举杯遥干;我总是要求他把某瓶酒给我留着,他也总是信誓旦旦地保证留好,但我从来不相信他能做到,对此也从来不介意,因为知他如我,喝酒,已经从解压方式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爱好,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和悲欣交集,一杯酒即可尽释,内心的安稳静谧和醇厚醉意能够同时抵达我们的身体。

唯一不变的,是我们之间的聊天仍然和初识时一样,从来都是直达沸点。我还是每写好一篇小说就发给卫鸦看,卫鸦还是一针见血,好或不好还有他的简洁、精准的理由。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卫鸦说好的小说,哪怕千万人(夸张之词,认真读我小说的人从来都少之又少)说不好,我也认为好;如果他说不好,千万人就不会看到它的原本模样。而对这样亦师亦友的人,我不知道除掉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是我的幸运之外,还有其他什么词汇可以形容。

卫鸦是湖南娄底人,大学毕业后在家乡干过短暂时间的公务员,然后停职,只身南下闯荡深圳。在卫鸦的小说里,他这样描述深圳,“这座城市里的人,每一种行为,都应该有明确的目的性,否则就会显得无聊和荒诞”,在这座城市里“找个女人上床很容易,找个人喝酒却并不容易”,但他又写道,“当然,别的城市也一样,让生活变得仓促的,不是城市,而是这个时代”。深圳在卫鸦的眼里,只是这个时代最醒目也最具代表性的缩影。在那里,或许卫鸦的焦虑感始终挥之不去,一个书生的情怀在鳞次栉比的巍峨高楼之间,如果都难以安放,又何谈绽放。但毕竟,卫鸦坚持了下来,在深圳找到了一席之地甚至是人生支点。

但在更为深层的内心,卫鸦可能还是向往小镇生活,这从他最近两年写的小镇系列小说,诸如《小镇理发师》、《小镇拳师》、《小镇穴居人》等就可见一斑。一个叫“炉观”的小镇,卫鸦出生于此,时隔近四十年,他开始用笔描绘这个小镇上各色人物的生老病死和爱恨情仇。在卫鸦的笔下,小镇并不封闭,但骨子里又拒绝向外部世界完全开放,世世代代的家族互相见证由生至死,人事关系如同最复杂的叶片脉络纵横交错,最中国的生活在陈旧斑驳的日常里一览无余;但那里也有现世安稳,一份不疾不徐、怡然自得、可以坚守自我的生活方式,还有卫鸦青年时代之前的一切。卫鸦向往它,我想原因莫过于此吧。

卫鸦和我曾相约,等哪天想隐居了,就一起去炉观小镇,在芦苇荡边临水建筑一座木房。这算是一种自我温慰的理想吧,仿佛在日复一日的城市浮沉中,我们早就规划了去路,提前给自己保存好了一个清净的角落。但或许我们都知道,小镇只是一个原汁原味的可亲名词,赋予我们更多的也只是一种精神力量,让我们在当下现实里能放空、消解和得以净化。在我的想象中,多年前,身为一个小公务员的卫鸦就像旱地拔葱一样,跳跃到深圳的钢铁丛林之中,或者是,小镇像一个跷跷板将他弹起,他划着抛物线到达峰顶深圳,回落终点不详,但小镇,是他回不去的。卫鸦,是一个活在深圳与小镇之间的人,也许只有在这两点之间,他才能找到灵魂的栖息之地。

2018年冬天,卫鸦在深圳开办了一家“冬鸦文化公司”,业务项目包括做小镇文化遗产的保存和宣传。我想,这或许是他找到的深圳和小镇的一种最佳连接方式,也是一个书生再入商场的最好门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