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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山漫兴

来源:新民晚报 | 张怡微  2019年06月20日08:24

近日,受广州《花城》杂志笔会邀请,来到了苏州花山。参会者中,我家离苏州最近,从上海来苏州这样的短途旅程,并不以为是真正意义上的出门。真正要出门采风,也不会煞有介事地说要考察苏州。一晃很多年过去,地理意义上的苏州,反而成为最熟悉的陌生地,用时兴的话说,算得上是身临“宝藏”之地而不自珍。

我对苏州的了解,居然还是受小说阅读影响。如明代就是小说的黄金时代。明志怪小说的复兴以苏州地区的笔记作家为代表,“恍语惚说,夺目警耳,又吾侪之所喜谈而乐闻之者也。”世间精怪源自于吴地文人对于超自然世界的卓绝想象,慕异好奇更助长了吴俗鬼神巫祀的民风。那朴素且围绕生产生活的愿景,洋溢着民间群情热烈的生机和丰富多彩的欲求,有悬念、有细节、有因果,厌常喜新、不惜笔墨,是斑斓的中国故事的起源。

此次在博物馆,看到了“苏州姑苏仙乐团”的表演视频,很惊喜。以前我也只在文章里看到过“天功”科仪法事的记载和余尚清老先生的文章《苏州的道教音乐》,很少见到单独的道教音乐表演。实际上苏州的音乐生产同样十分蓬勃,历史悠久。道教音乐的源头来自于古代的祭祀乐舞,与远古先民之巫舞有渊源关系。道乐的表面形态包含有昆曲、民间音乐和历代承传之道乐。我们对于昆曲中的洞箫笛显然要更熟悉一些。今年,上海昆剧团排演新戏《浣纱记传奇》就改编自明代传奇《吴越春秋》,戏中讲到魏良辅创昆曲的过程,当时他就寓居苏州,梁辰鱼亦是苏州戏曲家。在吴门曲派走向世界的过程中,苏州道乐可与之互为参照。

而在祝祷、艺术之外,纪实的文学脉络中,苏州文人的灵性同样不甘落败。道光年间苏州文士顾禄所著《清嘉录》,按月、日记载苏州地区节令事象。苏州人可真喜欢过节呀,苏州文人特别强调自己写的东西都是“实录”,“志怪录”要注明“亲见”、“真传”,过节更是不在话下,灶君生日、二郎神生日、“走月亮”、“打春牛”,栩栩如生。清袁学澜所编《吴郡岁华纪丽》同样以月为序,记述了民间祭祀、庙会、饮食、土产、名胜古迹,文采出众,喜气洋洋。两部书都看得到文人用心记述苏州人的勤劳与吴越土地的恩赐。恩赐越多,热爱越多,渴望越大。别地是孤月冷月,此地是千月万月。千月万月还不够,好像《红楼梦》里说的,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著名的话本小说“三言二拍”与苏州的渊源颇深。“三言”的编纂者冯梦龙就是苏州人,凌濛初的“二拍”则是在苏州出版的。苏州商人在此脉络的世情小说系统中形象不错。如陆人龙与其兄所编《型世言》第三回“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写的就是姑苏一大孝子商人周于伦,在当孝子和当义夫的两难之间选择了当孝子。小说抛出了一个伦理难题,即“孝衰于妻子”,意思是男人娶妻生子这件事和孝亲是有矛盾的。这种矛盾唯有通过传统教养加以规训。“一定要当孝子”,这样的道理不仅出现在拟话本小说里,甚至还要被刻在西山雕花楼的门板上。如“鹿乳奉亲”,讲述的是周朝的孝子郯子怎样冒着生命危险,想方设法得到鹿乳来奉养亲人。故事加匠人精细的雕工,刻于日常生活起居可见之处,作为儿童教育的范本,也很有意思。

北近长江、南依太湖,苏州城坐落水网之中。水最能衬托古意。太湖游船时,我看到阳光洒向湖面,涟漪无声撞击,绽放出金色的光芒。这样的场景,我在文章里是写过的,亲眼看到,居然还是第一次。无法描述的,是金色相遇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半秒,无数个短短的半秒像白日星河。我想到一个曲牌名,叫《缕缕金》,后来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给了《小说界》,灵感大约就来自此次笔会,来自于苏州太湖。来自于面对三千年沉淀的山水往事、轶闻旧迹、仙心灵异,我们遥望情景中人、历史中人,心里难免有过的、金色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