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跟无数人一样，我对很多事物也喜新不厌旧。不过追究起来，很多时候，虽不厌旧，却也还是更喜欢新。第一次来到诸暨，我的好奇心又进入了自动搜索模式。若说有丝毫同这城市相连的记忆，怕就是曾从朋友处讨得一本关于西施的书，书中的种种基本已经淡忘，但有一句话仍牢牢记得——“人间只有美是无敌的”。

走在诸暨，处处可见“西施故里，大美诸暨”的字样，现在太多城市的宣传口号里都有“大美”，到实地一看，总是有些虚张声势。不过既是西施的诸暨，有西施做定语，还是觉得颇有底气。美人故里，真是处处有美：有美食西施团圆饼、西施豆腐、西施舌；有美荷，有荷花会，有荷花女神；有美珍珠，有中国珍珠之乡山下湖；有美水浣纱江，还有美袜、美雨、美空气……突然想起，学生时代读楚辞，处处都是香草美人的意象，便总觉得，有美人的地方一定有香草，当地的朋友说香草还真是没有，倒是有香榧，在赵家镇。

一行人就去看香榧，车子沿着会稽山脉缓缓而上，古木参天，层峦叠嶂，溪水汤汤，引人入胜。迎着细雨，走入这山里山湾的榧林之中，我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榧树，不是一棵一棵的，而是一座一座的；这枝桠，不是伸向天空的，而是寻触大地的；这叶芽，不似寻常绿的宽博，也不似松柏绿的尖削。这里不像森林，不像公园，倒像是一个盆景展，一个树雕馆，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让它们浑然天成，又汪洋恣肆。

“你的伞掉了”，听闻此言，我方才注意到身边的导游，看上去美丽温婉、利落大方，似乎还多了一分书卷气，正笑眼盈盈地看着我。环顾四望，这儿哪里需要伞呢？一座座擎天的树冠宛如天地间的屏障，这高下相倾的翠，这蜿蜒起伏的绿，把树外的风和雨都遮蔽了，把世外的喧嚣和惆怅也支开了。这氤氲的雾和湿，就像树对人的婆娑和耳语。

在榧林穿行，间或出现几只恐龙的雕塑，与环境格外不搭。同行的寿镇长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说在一亿七千万年前，地球的中生代侏罗纪时期，那还是恐龙称霸的时代，香榧这个物种就已经存在。香榧属于我国特有的第三纪孑遗植物，其有文字记载的栽培历史也有两千多年，魏晋医书《名医别录》中记载，“榧实生永昌，彼字生永昌山谷”，永昌就是东吴时枫桥的古地名，枫桥镇与赵家镇相邻，现在的香榧主产地赵家、斯宅、陈蔡三镇乡，群山夹峙，温和湿润，独具香榧生存繁衍的天然条件。她还骄傲地提到，我们眼前的香榧林属于赵家镇，这个镇子集中了全国将近60%的香榧树，面积达五万多亩，百年、千年以上的香榧古树群更是多达126个。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历亿年不绝，经千年不衰，且果实历久愈盛的，除了银杏，怕只有香榧树了。迎客榧、东坡榧……一株株风姿卓异，一枝枝缠缠绕绕，一道道重重叠叠，一片片绵绵延延。导游说：“香榧是雌雄异株，我们身边的这些形态各异的都是雌树，这一片榧林里只有一棵雄树，在前面的崖上，今天路滑，我们就不去了吧”。看我着实想去，副镇长主动提出陪我一起去探访。顺着幽而长的石头小路，在林子的最深处看到了直耸入云、挺拔伟岸的雄树。这是另一种震撼，它身上厚厚的青苔，想必是千年的风霜所凝化，它斑驳龟裂的树皮，怕是千年的沧桑所剥蚀，用手去触碰，竟有一丝莫名的心疼。

中国香榧王也在赵家镇，可惜因为天气和交通的缘故，未能前往。这棵香榧王树龄已有1350余年，树体高18米，树冠覆盖面0.85亩，年产果实700公斤，年产值近3万元。此行虽未谋面，其巍然矗立，气势宏伟之势从这些数字便可窥见。

香榧不仅是历史上的活化石，还是今天当地乡民的摇钱树。听当地老乡说，榧果到成熟季会散发浓郁异香。传说秦王嬴政东巡登会稽山，地方官进奉榧果，秦王曰：此果异香扑鼻，叫“香榧”如何？方得此名。大凡身负传说故事的物件，总是不俗的，香榧因其质优味美、营养丰厚、量少难得，价格也颇为不菲。农谚说的好，“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等九年”，人工栽培香榧投产时间更长，差不多需要十五年左右才能陆续结果。进入生产期的香榧，从开花到结果就需要三年，所以每一个枝条都是三代同堂，这也导致香榧只能徒手采摘，没有办法像其他坚果用竹竿敲打，因为一敲打，就会把明后年的小香榧都打落了。当地有一种特制的蜈蚣梯，一根独杆，两侧是匀而密的梯档，立起来宛然一只从天而降的大蜈蚣，在榧果成熟的季节，在蜈蚣梯上轻盈劳作的榧农们，凭风而立，依树而动，这伸展收放之间，每一粒收获都是艰辛。果子采摘下来之后，还需一个多月，三十几道工序的加工过程，成品的榧果，只需轻轻按下西施眼，便得入口香醇，回味无穷。如今美人已远，香气仍在，人们用“西施眼”这样美好的名词来怀念西施娘娘，给香榧新的寓意和内涵，可见这美是无敌的，这香也是无敌的。吃一口香榧，吃进了多少美、多少香啊！

临别时，副镇长拍拍导游，笑着对我说：“你一路上老是叫我们导游、导游，这可是我们镇上的司法所所长呢。我们基层干部不容易，都是身兼数职，近乎全能。”不禁感到惭愧，也对这土地这人更添敬意。

回首，天已放晴。云朵间疏落的光，映在挂着雨滴的榧果上，恍惚间，仿佛闻到了诱人的香。这里树的香，是自然之香；这里人的香，是历史的香，是劳动的香。这香榧之乡的香，入物、沁人、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