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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医杜常宝家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林那北  2019年06月12日08:35

1

华田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杜常宝家。

削瘦的杜常宝有一张苍白的脸,个子不高,眼神尖利,行走急速,仿佛永远有谁家女人难产了需要他赶去。因为微微内八,那两条长腿迈出时,总习惯性地鞋尖往里收,这使得他的步伐呈现一种秘不可宣的欢快感,幅度偏大。

华田想,杜常宝真是个有纵深感的人啊。纵深感其实是个好东西,无论放在哪里都能闪出诡异的光芒,比如艺术品,顿时就内涵丰富层次鲜明了,而如果是一个人,比如杜常宝,杜常宝呀……杜常宝该怎么说呢?华田一时语塞,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说杜常宝。

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县三中还是一所农村完全中学,有高中部与初中部,共有一千两百多师生,规模不小,虽远离县城,但吉山镇其实比县城更热闹,并且文化底蕴也更厚实。学校的前身是前清一位举人创办的书院,第一块基石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夯下了,方圆几百里的秀才举人都曾由此处鱼贯而出,甚至有两位进士,一人官至巡抚,一人也算熠熠生辉过。到后来,再到后来,它现在是远离县城的吉山镇的最高学府了,仍然人才辈出。

三中有校医的历史不是始于杜常宝。以前的老校医退休,杜常宝才从别处调来,仔细算起来也不过一年零三个月。一年多前杜常宝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一跨入校门,就差点被一阵风刮倒。不是真的风,是无数眼光聚合起来的一股力量,它们一下子扑过来,兴奋得痛不欲生。校门口就是一个大操场,正好课间休息,几个年段的半熟男女都散在操场或者趴在走廊栏杆上百无聊赖,恰在此时杜常宝带着一家大小三女性逶迤而过。那时吉山镇上最时髦的女人都仅敢悄然化个淡妆,杜常宝的妻子却醒目地唇红腮艳;那时全校最大胆的女生都只有胆把裙子弄到膝上两寸,杜常宝两个女儿的裙子却短得被风一吹就赫然露出里头白花花的小裤衩。

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取名大咪和小咪,第一次出现在三中时还非常小,两岁多的样子,又白又胖,走路蹒跚,摇摇摆摆,随时可能跌倒,又总是在临倒下前有惊无险地挺住了,让人多少有些失望。

传说以后将不再设校医,但那是以后的事,在撤销以前,杜常宝在学校的地位还无人取代。他挺闲的,其他老师有平均分、及格率、升学率之类的压力,他没有。他每天煞有介事地罩一身白大褂坐在医务室里,给这个抹点红药水,替那个涂点消炎膏,日子就这么无风无浪地打发下去了。其实作用不大,有大病杜医生都不肯使上劲,或者根本也没能耐使,他只是帮忙往镇医院一转就了事了。况且发生在校园内的大病一直也没有过,大家都约好似的天天风和日丽,平安无事,所以杜常宝那一身白大褂看上去多少有点造作,有虚张声势之嫌。

华田最恼火的就是这点,杜常宝整天轻轻松松坐在那里就拿到了工资,却留一堆屎让他打扫。这些屎其实都是杜医生老婆带来的。杜医生老婆常与一个男人亲密出入,那男人不是杜医生,但也住在杜医生家里;杜医生老婆在家办舞会,没有请别人,在地动山摇的音乐声中,杜医生、杜医生老婆、那个外来的男人,就他们三个人跳来跳去跳一个晚上或者一个周末……这种事放在现在,已经根本没有人当回事了,就是放到那时的社会上,也不会有人告和管,但在中学校园里就是不一样。那些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啊,教数学的有老夫子派头,教语文的有伪君子风度,剩下教英语化学政治物理地理历史的,也一个个不肯偶尔露出迁就人的软弱嘴脸。如果时光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倒好些,九十年代中期学校在食堂后面的空地上盖起单元房,各家各户圈在属于自己的方形钢筋水泥笼子里都相安无事,而那时是八十年代末期,生活还是艰涩而拮据的,单调得抓挠人。除了个别家在镇上的,全校绝大多数教师家都安在校内,房子很简陋,是那种砖混结构的合掌式老建筑,拥挤,隔音效果差,一差脾气就也差了。凭什么大家日子都还干巴无趣之极,你杜常宝家里却可以这么风起云涌,色彩艳丽?种种不良情绪常常会披着道德的外衣道貌岸然地出现,问题是他们确实也并非完全信口开河,至少五个老师或他们的家属看到杜医生老婆在家里只穿一件背心走来走去,背心是白色的,几乎透明,而里头却敞着,没穿胸罩。另外,某个半夜或者午睡,当杜医生家里会隐约传出可疑的喘息声,那声音根本不是杜医生的,甚至大家看到杜医生明明外出了。

华田终于被后面那一条惹急了。就是平时不急,现在也得急了。现在是什么日子?全县创五讲四美三热爱先进集体活动马上要巨浪般扑面而来了,各单位都疯了似的争抢,上面也明里暗里施压,仿佛不评上就是该单位党组织无能、领导无方。五讲是什么?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四美又是什么?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看看吧,这些宏大的东西赫然摆在那里,杜医生家跟它们吻合得上吗?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华田怎么办?他为只好硬起头皮找杜常宝。

他敲了杜常宝家的门,他喊,杜医生杜医生,杜医生在吗?

结果杜医生不在,杜医生的老婆出来了。

2

之前华田已经两次来杜医生家了。

学校老师提到这个女人,都以“杜医生老婆”来指代,好像忘了她有名,以及有姓。第一次来,华田才知道杜常宝的妻子叫陆白芷。她其实很乐于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跟华田一打照面,就像已经认识一万年了,她说,华书记啊,快坐快坐!然后端来一杯茶,茶热腾腾的,闪出琥珀般的光芒,在光芒的映衬下,她问,你肯定不知道我名字吧?我姓陆,陆地的陆,叫白芷。白芷是一种草,有香味,古时叶子可以做香料,根入药。我父亲是一名中医哩,老家河南还有条江叫芷江。

华田双手捂着茶杯,感觉那温热的茶水正顺着掌心汩汩往体内流淌。陆氏子孙,取香草为名,河南人,父亲是中医,信息量很大啊。看来是个没有城府的人?华田有点拿不定主意,河南在当地人心里已经算北方了,北方人在当地人印象中都比较不掩饰,直来直去。北方人给华田的另一印象是女人都骨架粗大肢体僵硬,杜医生老婆欣长的身板却是纤细柔弱的,有着窄窄的肩和长长的脖子,额头宽阔油亮,笑起来嘴角两个小酒窝像两粒花生米一蹦一跳。华田咳一声,他马上意识到这声咳其实是在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他是三中的党支部书记,他是来找杜医生解决问题的。

麻烦就在于此,华田来这里谈的是杜医生老婆,可是杜医生老婆并不避开,她总是脸上带着笑,欣欣然在场。华田第一次来,她端完茶,就身子一歪斜靠在沙发的铁制扶手上,两个胳膊一起置上杜医生的肩膀,几分慵懒,又分明透着无限的兴致勃勃。华书记你有事吗?杜医生问。杜医生旁边的妻子头跟着微微晃动,眼神已经问出同样的问题。华书记你有事吗?华书记不能说没事,但这都他妈的什么事啊?华田只好说,听说你们常吵架?当时杜医生马上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转过头看了老婆一眼。他老婆并没有用眼回应他,而是开口说,没有啊!脸居然微微就红了,是急的。华田记得那天在那一瞬间,自己实实在在别扭了一下。其实他的问话本身就别扭,他听到的议论哪里是指杜医生与老婆吵架?人家说得很清楚,是杜医生老婆和杜医生以外的那个男的。华田头转了转,他在找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在哪里?

第二次再去杜医生家时,他看到那个男的了,是个年纪比杜医生大几岁的胖子,胖而且高,脸黝黑红亮,皮外浮着一层健康强壮的油光,一说话马上听出不是当地口音。究竟是哪里人呢?是杜医生老婆家乡的人,这不是杜医生或者老婆介绍的,是华田自己听出来的,而且这个男人偶尔还会与杜医生老婆说几句他根本听不懂的话,估计杜医生也听不懂吧?附近的老师也是这么反映的,华田问,他们吵什么?告状的说不知道,他们用河南话吵架。这次华田坐定后,杜医生和老婆以及那个胖且高的男人也在皮革三人沙发上坐稳,杜医生在左,杜医生老婆在中,胖且高男人在右,然后他们齐刷刷地无辜地望着华田,仿佛华田是一位他们盼望已久的远方来客。如果华田算得上客的话,按说胖且高的男人也是,但奇怪的是他们神情那么和谐一致,根本看不出主次。杜医生老婆依然靠着杜医生坐,但一条腿分明柔软地抵住旁边胖且高的男人。那样从容伸展开的姿态,令她旁边的两个男人像一架天平上的两面秤盘。在他们对面孤立独坐的华田又咳两声,觉得还是得问,不问怎么办呢?他又不是上帝,他反正没法猜透啊。

华田看着那个男人,嘴咧开,客气地笑着。他想自己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他需要听杜医生介绍,介绍一下这个胖且高男人在这个家的身份。杜医生家的许多麻烦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吧?那么这个男人就是关键了。

华田等着,杜医生好歹得给个解释吧?

但杜医生还没开口,胖且高的男人先说话了,男人声音居然那么好,有一股花腔男高音的磅礴与广阔。他说,书记?我听阿芷刚才叫你书记了?啊,书记整天除了让人开会学习还做什么?所以我最讨厌书记了,我本来也是书记哩。

华田赶紧问,你本来是哪里的书记?

这时杜医生老婆笑了,华田话还没问完杜医生老婆就笑了,笑声淹没了华田的话,那个胖且高的男人没听清,或者杜医生老婆一笑,那男人的注意力就转移走了。杜医生显然也一样,两个男人头都往中间转,温和地看着笑起来的女人。此时那个女人两眼眯缝地弯着,像两片菊花瓣落在脸上,嘴角那两个小酒窝几乎要一左一右弹射出去。

华田不免有些恼怒。这种阵势对他而言显然有损自尊,他不想再跟他们玩捉迷藏了。他不看杜医生老婆,不看胖且高的男人,他把眼光扯直了,加上点重量,锤子般狠狠甩给杜医生,这个人才是属于他麾下的。虽然这是在杜医生家,但杜医生家安在学校里,而他是学校的书记。他管不了那个胖且高的男人,管不了那个女人,可如果连杜医生都管不了,那他当这个破书记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抿了抿嘴,他说,你怎么回事杜医生。说过他在心里掐了自己一下,他本来想说“你给我解释清楚杜医生!”

杜医生对他点点头,手掌微微向前伸一下,做出“请”的动作。杜医生优雅地请他喝茶,华田不喝,一开始就滴茶不沾,他已经把杜医生老婆递来的茶搁在硬邦邦的木茶几上了。

茶几和沙发那时都还是时髦的东西,杜医生家只有两间卧室,里一间外一间。透过门打量里屋,那里架着两张床,而外间屋则摆一张床,再摆一张扶手呈弧形的木沙发、一张长方形茶几、一张简陋的正方形杉木小饭桌。关于床的问题,其实应该是华田要解决的重点,这个家杜医生夫妻加上双胞胎女儿本来四个人,然后又多出胖且高的这个男人,就有了五个人,五个人怎么分配这三张床呢?这个问题解决了,应该也就解决了杜医生家的问题。

胖且高的男人是睡在里屋还是外屋?他是一个人睡还是像大家所反映的那样,是跟……杜医生老婆睡?华田能直接问吗?他很想问,却问不出口,他有点恨自己了。

这时那个胖且高男人手很随意地舞一下,然后重重拍到自己的大腿上,砰的一声,声音响亮,带着一股毅然绝然的欢快感。书记,我姓刘,你叫我老刘吧!

杜医生马上接着说,老刘,表哥,我老婆的表哥,华书记有空常来坐坐,跟他聊聊天啊,他以前真的当过书记噢。

3

一年多以前杜医生携妻子女儿来三中时,那个姓刘的男人并没有一块来,而是略迟几个月。究竟几个月呢?没有人说得出确凿的时间,但都记得初睹时的印象:邋遢、肮脏、头发胡须杂乱。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三中校门口传达室,说是找杜常宝找陆白芷,门卫还以为来了一个乞丐。谁知当天晚上从杜医生家敞开的窗户往里看,大家居然看到杜医生老婆媚眼万千地跟这个男人搂来搂去,而杜医生站在一旁泰然自若,脸上似乎还有笑。

算起来杜医生应该还有恩于华田。三个月前华田从二中党支部副书记位置上调到三中任书记,官升了半级,算件喜事,但到任的当天晚上却突然腹痛难忍,先是心窝处隐痛,接着往下方蔓延,越来越痛,痛得整个肚子像放在火上烤,一阵紧似一阵地缩紧,碰都不能碰。他孤身一人来,妻子是小学老师,教毕业班,女儿初二,儿子小学四年级,反正都不愿换新学校,所以没有随行。这很正常,县里各校老师间常调来调去,大家都习惯不带家属,平时住校,周末回去。当然也有带的,夫走妻也走,家从这所学校搬到那所学校,这是极个别的,属特殊品种,特殊在于他们恩爱至非正常地步,须臾也不肯分离。

华田没带家属,刚刚抵达三中,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还是陌生而隔阂的,他很痛,却没人理他有多痛,所以他只好呻吟。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呻吟了,直到有人来拍门,他以微弱的残力从床上起来,挪过去,打开门,借着昏暗的廊灯看见外面站着一个削瘦的男人,三十来岁,还很年轻,脖子细长,肩耸着,穿一条那时还没普及开的靛蓝粗牛仔裤,挎一只长方形木箱子,他说,华书记,我是校医杜常宝。

那天夜里最终是杜医生用自行车把华田驮到镇医院。急性阑尾炎,开刀,住院。镇里医生看上去跟杜常宝都很熟,所以杜医生也穿件白大褂混进手术室。后来杜医生对华田说,割了七公分的口子,现在没事了。

那天夜里华田真把杜医生杜常宝当亲人了。没有杜医生,说不定他阑尾就穿孔了,就引发腹膜炎了,就……一直疼死过去了。问题是杜医生究竟如何得知华田生病的?半夜了,万籁俱静啊,四周唯剩蛙声虫鸣一片,杜医生难道是神,竟背着药箱来敲华田的门?杜医生解释说是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来叫醒他的。全校最像样的房子就是那座三层高的红砖教学楼,一二层是高中三个年段教室,顶上那层有一大半是教研组办公室,余下两个宽大的房间就给了校长、书记二人。那天中午校长领衔带校班子成员宴请过初来乍到的党支部书书华田后,就匆匆赶赴县里开会,当晚未归,而教研组办公室也都关紧大门。幸亏华田呻吟了,呻吟声从三楼传至二层的高三教室,有用功的学生还在挑灯夜读,登楼倾听一阵,断定屋里的老师肯定有恙,便去喊来杜医生。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一场病让杜医生成为全校近两百名教职员工中,第一个最为他所熟悉的人。

不料后来也是华田听到是非最多的一个。

关于杜医生家的事,其实也怪华田自己。他上任伊始,很迫切想与群众融为一体,在饭桌上或者茶余饭后的操扬上,都竭力故作风趣地跟老师们说说笑笑,好像很关心对方疾苦,并且很乐于分担别人的心事。形象亲民了固然可喜可贺,但那些老师们嘴皮子在不知不觉间也被调动得很润滑,一不小心就说到杜常宝杜医生。刚开始很多人其实不是正面告状,往往只是侧面旁敲,以不经意的开玩笑形式,将关键的、要害的内容点滴传至华田的耳朵里。如果是一般性问题,华田料想自己也未必当真,眼一闭就充耳不闻了,偏偏杜常宝家的事不是一般的事,这事很特别,有勾心勾肺的趣味性。华田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无非凡夫俗子一个,在老师们的叙述中,他眼睁睁看到了粉红色彩,顿时就亢奋地睁大眼,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这就坏了!即使稳如泰山是个高难度的境界,他也至少该装一装不动声色。他没装,结果讲述者就被推波助澜了,简直像给马达上了油门,脑细胞哗啦哗啦都往这一处活跃,七嘴八舌越说越欢愉,跟过节的一盘大菜似的。人的兴奋点原来也是水状的物体,很容易随大流,并且不由自主地失控。到最后,华田就没有退路了,那些把杜医生家的绯闻源源不断供出来的老师,就像把贞操一次次奉献上的女孩一样,觉得华田在这事上有了不容置疑的责任,管是应该的,必须管到底。

但那个男人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杜医生家里的呢?这其实是个最关键的问题,华田问了,却没有人答得上。华田第一次去杜医生家也没见到那个男人,第二次再去见上了,知道了他姓刘,河南人,表哥,但也仅此而已,都是表面的。既是亲戚,这事本来可以停歇了,谁没有表哥呢?表哥来在家里一住几个月甚至几年,关别人屁事啊。

但是很多老师都已经认为跟自己有关了,也绝不认同所谓表哥一说,何况表哥这个词本来就暧昧嘛。他们次第拿话挤压华田,好像马上就要亡国亡校那般严重。前一任书记管过吗?略管一二,然后就不管了。既然前任可以袖手旁观,为什么华田不可以?华田第二次去过杜医生家,见过那个刘表哥后,本也打算甩手不管了,可是,偏偏碰上要创五讲四美三热爱先进单位,他还是得来。

他第三次来杜医生家,但是杜医生不在,杜医生老婆迎了出来。

杜医生老婆说,书记请进。

华田说不进了,但他还是进了。

杜医生老婆说,书记请坐。

华田说不坐了,但他还是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了。

4

这一次杜医生老婆开始向华田谈舒婷的诗。她手里确实恰好握一本薄薄的《双桅船》,歪着头,低声读出一句:“无垠的大海纵有辽阔的疆域,咫尺之内却丧失最后的力量。”然后微闭上眼,扬着下巴,仿佛站在舞台上,下面观者如云。

那一瞬间华田突然想:杜医生老婆当过演员吧?

关于诗华田一直没有兴趣,他是学历史的。历史上朝朝代代虽然都有无数诗人五光十色的身影,但往往也都无关痛痒地吟一吟诵一诵而已,谁真正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了?几乎没有。靠那些笔墨就能不西出阳关了?就能铁马干戈气吞万里如虎了?就能王师北定中原了?跳汨罗江而已,自挂东南枝而已,哀求家祭勿忘告乃翁而已。不过好歹诗人的风情与雅致可以点缀江山,他觉得这其实也不错,挺好的,这会儿现场听杜医生老婆一吟一诵,就进一步觉得更好了。

辽阔的大海千难万险都渡过来了,到了离岸仅剩咫尺时,却一下子丧气乏劲了,这样的句子不仅是诗,更泛出哲理的光泽,有着无限的人生况味。但是,为什么它会由杜医生老婆读出口的?这场面太滑稽了,也难免几分尴尬。华田头往里屋探探,他问,杜医生呢?

杜医生老婆似乎没听进,她扬了扬手中的书,身子往前伸,专注地问,书记你是哪里人?

华田欠欠身子,猜测杜医生并不在家,那个胖且高的男人也不在。这会儿幼儿园还没放学,那么大咪和小咪也未回来。这么一清点,他开始不自在了。他本来就不自在。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女人,拿着诗集,两眼放光,煞有介事地读着。诗是好诗,读得也有模有样,可是这些偏偏不是华田所需要的。华田需要什么?

华田开始检讨自己。作为新上任不久的书记,他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急需处理,比如党建,比如班子建设,比如校风校纪等等,那都是他的舞台,这些事有改观了,他的能力才能得到认可。至于杜常宝家里,其实应该先忽略一边去,就是一定要管,也不妨往后再搁一搁,容当统筹解决。但是他还是来了,有人告状只是一个借口,告状的人似乎已经摸透他心思,于是说了杜常宝家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华田顺水推舟,就有了来的理由。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但华田还是看到了自己的猥琐。他站起来,打算走。此时外面亮了一下,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杜常宝削瘦高挑的身子就立在跟前了。杜常宝说,书记您来了?您坐您再坐。华田心里陡然沉了一下,仿佛什么不洁之事被杜医生撞个满怀,脸不免微微发热。他不坐了,但又觉得也不该马上走。他站在原地,左右看看,看到杜医生老婆正歪靠在墙上,手上仍然抓着舒婷的诗集,笑吟吟的,置身事外地若无其事。这个女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仿佛螺丝都松动了,走路扭来扭去,连站立也从来这么歪来斜去,像一株藤,绿油油地攀附着,随风起舞。华田抿抿嘴,素着脸说,杜医生你出来一下。杜常宝没明白似的,扭头看了老婆一眼,然后才跟在华田背后走出屋子。

不是一个人走,他身后还有老婆。

屋外有风,风徐徐而来,拂到脸上夹带一股桉树叶的芬芳。三中偌大的校园里,路两旁都是高大挺拔的桉树,叶绿成墨,终年不凋。华田脑子已经清醒过来了,他对杜常宝扬扬手说,杜医生,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顿一下,他又说,你一个人来就行,你老婆就不必了。

那一刻杜医生老婆的脸上黯淡了一下,但表情未变,仍微微笑起,眼很有韧度地弯着。见华田要走,她甚至举起手舞了舞,轻声说,书记有空再来啊!

华田没有搭理,背着手向办公楼走去。

办公楼离杜医生住的这幢红砖楼有五百多米远,中间横亘着两百米跑道的田径场。夏末秋初,田径场内的草萎靡不振,比赛似的蔫头蔫脑。这会儿正是傍晚,学生三三两两在上面蹦跳奔跑,蓬勃的生命力通过脚传递给了草,草陡然被拨动,左右摇晃。华田在前,杜医生在后,他们从喧哗的学生和摆动的草旁边沉默而过,像两个拼贴到那个情景中的假人。

一路上华田都在思考一个决定:要不要直截了当?

在办公桌旁坐下时,他终于心一横,说出至关重要的几句话。本来他以为杜常宝会在这几句前面垮下去,然后像一道苦难的闸被豁然打开了,开始灰头土脸地对他哭诉。没料到杜常宝却笑了,杜常宝不是马上笑,而是抿着嘴静静看着华田,看了半晌,才嘴往两旁一咧说,书记,你错了。

5

华田对杜医生进行三个方面的告诫:

一、学校是斯文之地,容不得胡来;

二、大丈夫顶天立地,万不该委曲求全;

三、两个女儿正在成长,应该给她们提供健康而正常的生存环境。

这时候的华田,坐在锃亮的办公桌前,背挺立,双眼有神,完全与自己的职位身份契合了起来。他把话说得非常中规中矩,带着一股语重心长的俯视感。书记嘛,本该这样开口发言,加上有办公室肃穆气氛的隐约衬托,一切就显得理直气壮了。

整个过程华田一直很镇定,表情拿捏准确,不卑不亢。对人说教本来就是他所擅长的,学历史的人有上下五千年的广阔视野,坐标系从来比别人更深邃辽远很多,躺倒的树可以被说得复活,垂危的鱼可以被说得重生,飘过的云可以被说得停步。一开始华田相信杜医生被震住了,肢体僵硬,脸上有尴尬一波波闪过。华田想很好,看来已经一步步接近谜底了,同时又不免有几丝曲终人散的不舍忽闪忽灭。但渐渐地华田发现杜医生整个人又松动了,像一只从冬眠中昂首跨进春天的虫子,眉宇开始生辉。

书记,你错了!杜医生这么说着,却并不指出华田究竟错在哪里,仅是淡淡地笑,头微微歪着,表情像是在商量,语气却坚硬得铿锵作响。顿一下,他重复了一句:书记,你错了!

华田腹中咯了一下,一股气顶到嗓子上,他再次意识到杜医生是个有纵深感的人。以为会这样,结果人家偏偏那样。如果一切预设的结果都没有出现,那么在两军对垒中,甲与乙原先的优劣势就该陡然急转直下了。华田起身泡了杯茶,他只给自己泡,泡在外面套着塑料线编织了一层保护壳的玻璃瓶中,茶的色泽就隔山隔水地看不太清了。这时候华田恼火地想到一个问题:他觉得杜医生像茶,有着摇青、炒青、揉捻、烘培等漫长的经历,来路复杂而深奥,绝不是一杯天真透明的清水。我错了?华田肚子里嘀咕一句,妈的我错在哪里了?是啊,错在哪里呢?华田往窗外望了一眼,这是南方初秋典型的天气,阳光铺天盖地,有着精亮的惨白,刺得人睁不开眼。

电话响了。电话还是手摇式的那种,黑糊糊像一团炭堆在那里,铃声却软绵绵地一声声短促而拘谨,带着几分撒娇腔。华田像迎接救星般拿起电话,然后拿腔拿调地连喂几声。他真喜欢这个时候的电话,至少把与杜医生的谈话暂时中断掉。他一下子起了厌倦,不想跟杜医生谈了。主要是有点无措,不知该怎么谈。书记,你错了!能跟用这种腔调说话的人再谈什么吗?这个人还是下级哩。

电话是县教育局打来的,通知华田下星期去参加全县中小学再掀五讲四美三热爱高潮动员大会。

从吉山镇到县城得穿越近三十公里,关键是没有直达车,得倒两趟公共汽车,这就有点麻烦。类似的会已经开过不止一次了,华田犹豫着要不要让政治处主任替会,支吾两声,还是算了。电话还未放下,一侧脸,看到杜医生已经站起来,正退出办公室。华田叫了一声:哎!他是对杜医生喊,声音却传到电话那头。华田连忙对着话筒解释,待他解释清放下电话,追到办公室门外一看,已经不见杜医生的影子了。

县教育局是华田的上级,杜医生是华田的下级,级与级之间常有些微妙的不方便。乍一看杜医生似在礼貌地回避这个电话,或许却是借机逃开也未可知?华田叫杜医生来办公室,杜医生来了,大概以为是工作上什么大事吧,结果华田说的却是杜医生家里的事,老婆的事。说了半天杜医生却以“书记,你错了”作结。华田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站立片刻,几乎涌起再去杜医生家的冲动。杜医生以为县教育局的这个电话跟自己无关吗?那才真的错了。为了这个先进,全校讲了半天,创了半死,诸事皆完美了,万一有人拿杜医生家里的事往上一告,或者检查组来校检查,发现这事明明就发生在校园里,能忽略掉吗?不忽略,这五讲四美三热爱先进单位的称号马上就成泡影了。

也就是说,华田并不单因为猥琐才非去杜医生家不可的,华田安慰自己,他分明背负着这么重要的公事,不去行吗?

这事看来得商量一下办了。

6

华田不想找校长林东方。四十岁出头的林东方是全县最年轻的校长,抓教学很有一套,一连几年三中都因为中高考的优绩而成为全县最红火的学校,连一中都吓出一身冷汗。现实就是这样,一年一度的大考,既考学生也考教学质量,而教学质量正是校长一手谛造出来的。不服不行,每年中高考成绩一揭晓,林东方鼻孔就往天上翘去。要命的是,他还以写杂文见长,东一篇西一篇发表在省市的报纸副刊上,文风尖锐犀利。文如其人不适用于所有人,林东方却再恰当不过了,说话做事都俨然有投枪与匕首的气质。一个笨蛋自恃有才非常可怕,如果确实有才还要再自恃就更可怕。华田从二中到三中其他没别的,心底惧的其实就是林东方。关于林东方个性锋芒外露的种种议论已经像地雷阵似的铺在前方,而他却不得不把眼一闭慨然踏上。他给自己提了醒,与林东方尽量少说话,不得不说就尽量少敏感少脆弱,能装多傻就多傻。从理论上说三中的第一把手是华田,但上下都知道其实不是,其实是校长林东方。凡是业务型的单位,分管业务的头头才是老大。学校是教学之地,手握左右一千多名学生升学大权的校长,不说一言九鼎,至少也是令行禁止的,在气势上早已压过书记。书记讲政治,政治包括五讲四美三热爱,这是华田的工作范畴,与校长无关,别去烦他。

华田到镇上找老陈。老陈是他的前任,放暑假前老陈到龄了,从三中党支部书记任上退休,这学期华田才从从二中提拔来。之前两人在几次会议上打过照面,也仅此而已,见过面,点过头,没有私交。前后任间的关系总是很微妙,但老陈反正已经退休了,退了再怎么也都是一只死老虎。

吉山镇水系发达,几条大小不一的河流交错而过。有水的地方生命从来都茂盛,这或许就是这里比县城历史更久远的原因。老陈的家就靠着江,老陈是个肥胖的矮个子。以前老陈白天在三中上班,下了班就回家,或者根本就不管作息时间就早早溜了,不像华田必须以校为家驻扎里头。另外,华田五十岁不到,不想废了教学的手艺,便兼了初二年段三个班的历史课,每周六节,老陈却在多年前就已经甩手不上课,混在书记的位子上,坐等退休。

三中老师说起老陈时,基本上都用鼻孔哼一声,不屑与蔑视一览无余。但老陈就是凡事不管,杜医生家里的事却是真真切切管过的,很多老师都对此作过证。华田,老陈,你那时那个杜医生老婆……

老陈马上嘴角挂起几丝意味深长的笑,捋了捋袖管,一副准备滔滔不绝的架势。但最后老陈仅是手在空中用力砍了一下,眯着眼盯着华田,问道,杜医生老婆又怎么了?

华田对“又”这个词感兴趣,它表示一种复数。那么之前杜医生老婆究竟如何来着?

老陈,陈书记,那个男的究竟是什么人呢?华田问得很恭谦,在老陈面前他本来就是晚辈嘛,老陈还是笑了笑,点上根烟,微仰着下巴,吸几口,吐出烟雾。

华田说,说是表哥,到底是不是杜医生老婆的表哥啊?

老陈和颜悦色垂下眼睑瞥了华田一眼,华田想这下子该开始说了吧?老陈果真开口了,老陈说,杜医生家的事,你应该问杜医生啊。

华田心里骂了一句。原来对面这个人是老狐狸啊。连老狐狸都对付不了杜医生的老婆,看来这麻烦真的是大麻烦了。不过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不该轻易后撤。华田说,杜医生是你调来的吧,陈书记?

老陈咂咂嘴,摇头说,不是。

顿一下,老陈说,杜医生是县教育局前局长魏局长弄给我们的。他来报到前几天我才知道,要不要反正都得要了。我告诉你,杜医生可是有门路的人——杜医生自己其实没门路,有门路的是他老婆,他老婆那个人……

老陈咳起来,像是被烟呛了,但华田相信其实不是。果然接下去老陈就不再切入正题,而是打听起学校里谁谁谁怎样了,谁谁谁又怎样了,好像他是游子,在千里之外已经数年,而华田是从他家乡来的亲人,一下子就把故国深情都勾起来了。

华田身子往前探了一探,马上又泄气地收回来。他现在需要重新评价自己此行的意义了,意义其实就是没有意义,不会有意义的。他决定把失望在脸上纵情摆出来,没必要再辛苦掩饰。不说罢了,罢了罢了。他欠了欠身子,打算站起。

这时老陈又重重咳一声,老陈说,杜医生是从河南调来的。杜医生不是河南人,但在河南长大,他是一年多以前来才来我们三中的,不远千里来的啊。

华田愣着,他在暗暗琢磨老陈话里的信息含量。河南长大?这一点华田之前并不知晓。但这一点究竟有多少价值?华田觉得最好还是抓住时机问一问,那杜医生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地来?

老陈笑了。老陈不出所料还是笑了笑,老陈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杜医生吧。

7

华田还没来得及再找杜医生,杜医生老婆却找到他宿舍了,是晚上找。

走廊上的灯坏两天了,只剩远处隐约的一盏。华田打开门时,屋里的光欢快地猛扑出去,一下了打在那个盛妆的女人身上。红衬衫、白长裤、黑高跟鞋,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不时髦是不敢这么穿的。不等请,她脚一抬就进门,然后径自拖过椅子坐下。华书记,她仰着头喊,华书记你在挑拨我们家杜常宝吗?

华田还怔在原地,斟酌片刻,暗吁一口气,慢慢踱步到另一张椅子前缓缓坐下。两张椅子大约离十五六米,华田觉得这个距离其实是不够的,但房子不大,没有退的余地了。

华书记!杜医生老婆重重地再喊一声,舌尖明显抵着齿龈,嗓子那里就起了变化,微微有点拖腔拖调地嗲,却并不过分,稍纵即逝。华田看着她,不时眼闪开不看了,马上又看。一时之间华田有点拿不定主意,看与不看到底哪种更合适?最后他选择了前者。不能怯场,不能逃避,这种人……华田身子往后仰了仰,跷起二郎腿,但眼睛还是忍不住逃开,眼珠子往上翻。华田说,杜医生呢,杜医生怎么不来?

杜医生是我丈夫。

我知道。

那个老刘是我表哥。

听杜医生说过了。

杜医生老婆手在额头上抚一下,那里洁净如洗,一根毛发都不留。还是脸形好,脸形不好的女人谁敢把头发这么工整往后覆去?这一点华田知道。他正想着杜医生老婆接下去会说什么,杜医生老婆就开口 ,声调往上冲:既是听说过了,你怎么……话到这里,她绷紧的脸猛然又松下来,居然还咧嘴一笑。书记,原来你也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群众了。

华田对这话不免在意,他明明是领导,说他混同于普通群众显然有讽刺与鄙视。他转过脸看着杜医生老婆,这一看,竟吓了一跳。杜医生老婆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也不是刚进门时的样子,刚进门时她还繁花似锦,眉眼灿烂,这会儿……谁能想到仅仅在一瞬之间,杜医生老婆已经梨花带雨了。她本来只是无声地哭,豆大的泪珠顺着鼻翼静静往下滑,华田这一看,像是把一个闸门给开启了,她的嘴竟一点点扁掉,越来越扁,然后唇猛一张,嚎地一声就喷出来了。

华田霍地站起,马上又坐下,接着再站起。

当了这么多年政工干部,他摆平过多么女教师、女学生的棘手事,这一次,这一个杜医生老婆,却真令他脑袋大。他上前一步,说,有事你说,不要哭。

想想又觉得话说得太软,在夜色下甚至显出一丝暧昧感。这时候暧昧是糟糕的,是各种危险的助推器。他重重咳两声,后退了两步,身子抵住桌子边沿,手掌撑到桌面上。即使这样他仍然觉得自己有点虚浮,没有获得一种踏实感。

他不敢轻易说话了,深呼深吸着气,抿住嘴。这是考验他的关口,在与人精神较量这件事上,他以前从未败过阵哩,他一直以为自己算得上大半个老江湖老手,谁想到也会陷入这么无措的境地。

麻烦的是杜医生老婆还在哭,不像假哭,一声声抽泣着,似在隐忍,却仍不可遏制,肩膀抖动,悲情汪洋的样子。想到“悲情”这个词,华田有点恼火起来。这样一个女人,终日花枝招展在两个男人之中,养尊处优,有说有笑,偶尔还能优雅地读读诗,她究竟悲在何处了?

这确实是华田最奇怪的:悲在何处?

华田说,这样吧,有什么事明天让杜医生来……他本来打算把为什么让杜医生来的理由说得透彻一点,充分一点,已经给自己准备了五六分钟的时间,他以为是必须的,能在这个时间里说服杜医生老婆,今晚就算打了一场胜战了。不料话音未落,杜医生老婆已经站起来了,扭着身子急速往门外走,仿佛早就盼着他这句话。再见书记,打扰您休息了,对不起。

走在门口时,她反过身,把门轻轻带上。

转折得实在太突然了,起落都没有任何过渡铺垫。没有真实感,杜医生老婆走出去时,华田竭力想看清她的脸,究竟上面还有没有泪呢?一场梦似的。

这一夜华田根本没睡好,躺在那里一直有似是而非的感觉。第二天他没有主动找杜医生,他在等杜医生来找,但杜医生没来。第三天杜医生还是没来。第四天华田要动身去县里参加全县中小学五讲四美三热爱动员大会,走之前他的脚几乎已经迈向杜医生家了,走两步又歇下了。镇静,他这么告诫自己。打一场心理战如何?他既然已经说过让杜医生来了,就该等着杜医生来,没有再主动去的道理。得把这事先凉下来,搁一边去,漠视着。

可是为什么杜医生不来呢?他还是很好奇。

他在去县城的汽车上一边想着杜医生,一边惦量着要是杜医生最终仍然不肯来找他,那么他是否还要再去一趟杜医生家?杜医生那个家里有两个成年男子,一个成年女子以及两个未成年小女生,那是个奇怪的家庭,这个家庭于公说是不安定因素,于私说——私该怎么说呢?华田叹了口气,心里竟有一点隐约的兴奋。学校里很多老师都跟他一样吧?一片荒原之上,能开出一朵花来,哪怕这朵花多么剧毒,但它竟是那般妖娆地摇曳,虽对它口诛,似要再三讨伐,毕竟有它开在那里,一下子还是多出生动撩人的景色来。

杜医生老婆就是那它妖娆的剧毒的花?

8

教育局长在动员会上说,要把创五讲四美三热爱先进单位当成一场战役来抓。高考也是战役,但那归校长管,与华田无关。现在这场战役却归华田,他第一次站到第一线上任总指挥。开完会华田没有直接去学校,正逢周末,他绕回家两天。家里平安无事,妻子健康快乐工作顺利,女儿乖巧听话成绩优异,儿子虽顽皮淘气,学习也从来不差,总之都无须他太操心。也算天意吧,就是要让他全心去为学校的事操劳。周日傍晚他就离家,儿子追出来问,三中很好玩吗?他摇头。儿子说,我不信,不好玩你为什么老是待在那里?他笑起,摸摸儿子的头,心想,还得有多长日子,这孩子才能体味到世间的复杂与复杂中的万千滋味呢?

以前他回家常讲学校里发生的事,这次他也说了,但仅皮毛谈谈新学校里的人事关系,没有深入,更没有说到杜医生家。说杜医生家,就一定要说到杜医生老婆。这事当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不敢跟老婆孩子说杜医生老婆呢?心虚吗?去他妈的,他又没做亏心事。

如果路上顺利,到学校后时间还早,他打算晚上就去杜医生家。地盘内所有师生思想道德上的问题,都与他有关,所以他完全应该理直气壮地去,了解是非。校园里容不得伤风败俗,如果只是一场误解,就该及时让老师释疑。创先进的这个关头上,任何不安定因素都可能是大患。不就是一个杜医生老婆吗,他必须拿下。

但是杜医生家却空了。华田在夜色下推开门,里头是黝黑的。拉亮灯,屋里没有桌子,没有沙发,没有床铺,也没有人。周围的老师聚过来说,是昨天搬走的,昨天来了一个大卡车,是部队用的那种,又高又壮,还有十几个年轻人,穿着卸掉领章的旧军装,只在眨眼间,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就搬走了一切。杜医生呢?有人就递过来一封信,是杜医生留下,信封上写着:华田书记收。华田打开来看,没有太多话,仅写了一行字:现辞去三中校医之职。致此敬礼。

华田迅速把信收起。

华田问谁知道杜医生一家去了哪里?

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人说,他当时问了杜医生,杜医生只是笑笑,没有答。

杜医生和杜医生一家就这样消失了。某个瞬间华田觉得松一口气,但更多时候他眼前一晃就是杜医生老婆扭来扭去的身影。整个学校为这事热闹了很久,各种说法都有。华田两只耳朵为之忙碌了一阵,那些零碎的消息被他渐渐拼接了起来:那个姓刘的胖且高男人曾是河南某县书记,早有妻室,又跟杜医生老婆好上了——当然那时陆白芷还不是杜医生老婆,只是县剧团美貌可人的报幕员。因为肚子隆起,胖且高男人就让她成为杜医生老婆,不是真老婆,只是一个虚名。杜医生部队转业是胖且高男人安排的工作;杜医生弟弟致人重伤,是胖且高男人想法子免其入狱;杜医生母亲病重,是胖且高男人提供治病费用……那么就是说,大咪小咪的亲生父亲其实不是杜医生?杜医生知恩图报假模假样地当了别人的丈夫与父亲后,有一天终于胖且高男人经济出事了,出事前安排杜医生从河南急急调到三中。然后胖且高男人被开除了公职,便也一路追随而来……是不是真的?华田抚额反复思量,几宿都因此丧失睡意。但他仍然没有结论,这世间已经太匪夷所思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不断产生,他只能想,有可能,有那样的可能。

但既然已经来这里了,似乎也能团团圆圆地过下去了,为什么有一天他们又突然一起消失了?这其实是最令华田恼火之处。此举是冒犯三中,冒犯了三中的领导。年轻的校长林东方也很不高兴,撇着嘴忿忿地说:那男的又回去当官了吧?杜医生这个二百五!

华田在心里重复了一句:杜医生这个二百五!

他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是好奇的,想知道杜医生之后怎样。活着都不容易,但没杜医生这么不容易法的。每次从那栋合掌式砖楼旁经过时,他都习惯性抬眼望望,望一次,就想起给他递过茶,还喜欢读舒婷诗的杜医生老婆一次。后来楼拆了,再后来华田退休了,想看也看不到,渐渐也就忘掉了,三中的人和事都越来越远。昏晨时分他常不知不觉发会儿呆,恍恍惚惚,不相信迷迷糊糊间一辈子竟快过到头了。女儿嫁到美国,电话不多;儿子在北京工作,很少回来。生活就像一塘流不动的水,只有女儿来电话以及儿子好不容易回趟家,水面才能稍微动一动。

有一天儿子终于回来了,拿出了与女友的多张合影,说是打算结婚。

这几年儿子挣钱不少,婚姻之事却始终没有解决。华田之前一急,都不免怀疑起他的性取向了,突然之间却谈婚论嫁了。华田拿着照片左看右看,慢慢觉得脊椎骨那里烫起来,从温热到灼热,眼也直了。他问,她姓什么?

儿子吓一跳,反问道,怎么啦?

华田僵直着身子继续问,她姓杜?

儿子怔怔地看着过来,半晌才缓缓摇头。她姓陈——为什么要姓杜?

她爸是医生?

不是,是大学教授。

她妈呢?

机关干部。

河南人?

不是,东北人。

儿子走近来,也看起照片中的女孩,侧过脸问,爸,你认识?

华田迟疑一下,摇了摇头。看来不是,可怎么那么像呢?油亮宽阔的额头,窄窄的肩,细长的脖子,嘴边两粒花生米大的小酒窝,还有她与儿子合影时整个人藤蔓般柔软歪斜过去的模样,都是那个人,那个杜医生老婆的翻版。

他以为已经忘记那个人了,这么一下,又轻易就记起来,很清晰,仿佛那一杯琥珀色的茶就摆在跟前,袅袅散发着热气。

“她是大咪还是小咪?”这下子换成儿子惊奇了,儿子问:“你怎么知道她名字?她是小咪啊。”

华田暗暗吁口气,半晌才再开口:“你见过她父母吗?”

儿子说:“见过……照片。”

华田说:“她父亲胖吗?”

儿子说:“不胖,很瘦。”

华田问:“高吗?”

儿子说:“不高。”

华田说:“她父亲不姓刘?”

儿子说:“她父亲姓杜……噢,好像她一个表舅姓刘。”

华田把照片重新拿到跟前,他看着照片中的小咪纤细欣长的身子,窄窄的肩和长长的脖子以及嘴角两个花生米似的小酒窝,心里擂鼓似的咚咚响。都记起来了,往昔那些事,他二中升任三中党支部书记,他想创五讲四美三热爱先进单位,他一次二次三次去杜医生家。

“无垠的大海纵有辽阔的疆域……”舒婷的诗在这时候冒出来了,在他腹底深处像一队蚁虫从容爬过。生活就是海,就是捉摸不定的海啊,怎么想得到突然一个浪打来,就把他一下子打回到二十多年前了。他看着儿子,这个年轻人将是杜医生老婆的女婿。事不宜迟,他必须把真相说出来,他说:“我不想见……你女朋友的父母!”

儿子眯缝着眼,半晌才说:“她父亲早死了,她三岁时父亲就病死。而她母亲,上个月车祸死了——她老家的风俗是,至亲去世,或者三个月内结婚冲灾,或者守孝三年后才能结婚。我们选择了前者,所以才……”

华田点点头,好像他早就知道了,其实他只是想起第一次去杜医生家时,杜医生老婆递过一杯闪出琥珀光芒的茶,并且告诉他自己姓陆,叫白芷,白芷是一种有香味的草。一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白芷,不知道那味道究竟有多香。他不知道。

林那北

代表作有《寻找妻子古菜花》、《浦之上》、《唇红齿白》、《王小二同学的爱情》、《我的唐山》等。已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等十五部,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入选《2002年中国文学年鉴》、《2003中国年度最佳中篇小说》《新世纪优秀中篇小说》等数十多种年度权威选本,有小说被译介到海外或改编成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