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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吧,沈昌文先生!

来源:文汇报 | 于淑敏  2019年06月10日09:01

《任时光匆匆流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书影

沈昌文漫画名片

本文标题是模仿沈昌文先生所拟。有一次读沈先生编选的《师承集》,他主编《读书》杂志时,把约来的一篇文章标题“谈放逐中的写作”改为“干杯吧,托马斯·曼!”(1996年第二期刊发),把作者原题改为副标题。这样精巧的处理得到这了作者的首肯,特意写信夸沈先生“改得好”,并在信末回敬他“干杯吧,沈昌文!”

这是沈先生主持三联书店、主编《读书》时积极与作者交往的编辑活动之一,说到沈先生与作者的关系,不能不提到上世纪90年代初他在郑州越秀酒店主持学术讲座的雅事。那次文化事件,绝对算得上大手笔,达到往者不可追的盛况。当时,我所供职的《河南日报》文化版记者前去采访,我得以近水楼台去“蹭课”,借此一睹名人风采:丁聪、费孝通、王蒙、黄永玉、王世襄等文化界名人讲座形成耀眼的文化景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昌文先生,后来读到他的回忆录谈及此事:“三联书店刚落脚未久,美术馆东街的大楼八字还才刚有一撇,本店工作人员大多还在北京五六处地方分散办公,如何谈得上去外地发展。但是,我想到了未来。”于是有了三联书店向外地扩张之创举,作为三联书店郑州分销店的发起人,为支持新店,他“几乎每月都要请一位专家赴郑州讲演,累计下来,前后一共办了140多场”。可谓一呼百应,应者云集,除了教授学者外,他还邀请学术界领导人如胡绳、于光远等人去讲演。那是双赢的合作,也是双方“彼此相睇,心灵相通”,“爱书,爱文化,爱得入迷,爱得发疯”结的硕果,出版人“以文会友”的意义得到明澈的体现:三联书店或《读书》的作者来这里,影响并产生新的作者和读者,越秀酒店借文化公益活动提升自身的文化品味。沈先生后来总结他做出版的独门秘籍为“吃吃喝喝,谈情说爱”。

而说起吃喝,应该从1954年人民出版社开门办社,与奉为“衣食父母”的作者召开的“十一场座谈会”开始,沈昌文自述这些座谈会后的饮宴是他参与安排的,也许昔日饮宴场景令他印象深刻,所以才有后来三联书店韬奋中心二楼的咖啡馆吧?在这间咖啡馆,我第一次拜会出版家陈原,那是1998年元旦后第二天,是陈老安排的约见地点。甫一坐定,便看到沈先生带着他那招牌式微笑走过来给陈老打招呼。谈话结束时,我提出请沈先生帮忙与陈老合影,也与他合影留念。陈老执意结账,服务员笑言沈先生已结过了。后来读他的回忆录才知道,沈先生经常在咖啡馆与作家谈书稿谈选题,都主动结账,这次遇见他最敬重的陈老,当然不会错过。诡异的是,相机中的其他照片都洗印出来了,与沈先生的合影却因为曝光过度,一片模糊。

我没想到的是,歉意尚未表达,却又一次有求于沈先生。当我把编选的《陈原序跋文录》交付商务印书馆时,责任编辑陈洁提出请人作序,经请示陈老助手柳凤运先生,大家都认为沈先生是最合适的作序人选。我找出他那由废打印纸裁切而成的“废纸我买!”漫画名片,把书稿目录发给他,忐忑地提出作序请求。他很快就客气地回复,是陈老把他带出来的,惠他良多,但他已写了许多,特意推荐出版界两位领导作序。最后我看书稿清样时却惊喜地发现,沈先生2008年2月写了一篇序言《一个晚辈的感言》,讷于言的我把感恩之情藏在心底,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谢助威”。

沈先生曾以“王土”的笔名写过陈原的编辑活动,2000年还为陈老的《总编辑断想》写了“后序”,为自己因退休来不及实践陈老的出版观念而遗憾。晚年撰写了很多文章,追忆与陈老的“密切交往”以及他跟从陈老学到的编辑经验。他1950年代在人民出版社任陈原等诸老秘书,陈老“把着手”教他最早学的一个手艺是“为出汉译世界名著做卡片”;1980年开始在陈老“遥控”下编《读书》杂志,陈老教他“如何坚持原则性”,如何“坐得住,定得下”。他在文章中说,年轻时欣赏陈老办事的老成,学习其成熟和周到;年老后在陈老领导下工作,则羡慕他精神上的年轻,学习他锻炼朝气和活力;最觉得学不完的是其学问上无穷无尽的探索精神。他称自己学陈原做出版“只得皮毛”,但就翻译介绍西学和为人为文的智慧而言,可以说深得陈老之精髓,他学到的不仅是出版理念和外语,还有对人生世事的洞察和睿智。就连其晚年立下的“不再谈稿子、不再开正会,不再出公差”的誓言,也与陈原晚年“不参加三人以上聚会,不接受媒体采访”等规约有神似之处。

2018年12月,在商务印书馆举办的陈原100年诞辰座谈会上,我又一次见到沈先生。他深情回忆陈老对他经营三联书店“指点最多,出力最大”,告诫他办《读书》杂志要形成自己的个性,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从传承的意义上说,从韬奋一代到范用一代,再到沈昌文董秀玉一代,“读者至上”的传统一直秉持,一脉书香蕴结在人和书中,而沈先生在《读书》开办的服务日活动,就是薪传之一例。散会后我赶紧趋前,拿出《阁楼人语》《师承集》《八十溯往》《也无风雨也无晴》请沈先生签名。那天中午在灯市口一家饭店吃自助餐,沈先生的女儿沈双陪伴在侧,他自己取了很简单的素菜吃。等他慢慢吃完,我问沈先生上午在发言中说“有些话现在不能讲”具体何指。沈先生看着我们,像是犹豫,又像若有所思。我认真地对他说:“您现在不讲,以后就更没有人了解这些情况了。”他望向远处,似在斟酌词句:“总之是,陈原是……怎么说呢?陈原是左右逢源。今天重要的事情我没谈。特殊时期陈原挨批斗,被批斗得很厉害,我对他的批斗发言尤其全面,就像今天的发言那样全面。”

沈双逗他:“那陈原没有记恨你呀?”他盯着女儿说:“那时谁都批判他。”他女儿插话:“你现在忏悔吗?”他不予置词,接着说,“因为他(陈老)原来当过国际书店的领导,有人认为他升得太快了。”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迟疑地想说什么,沈双对他说:“我们回家吧。”他马上站起来:“好,回家。”神态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沈先生的步态还很利落呢!头发仍很茂盛,黑发中仅杂有少量的灰色,说话中气很足,思维也很活跃,经历了多年的风风雨雨,阅尽世事,过去的人和事都已有了新的生命和意义,而他早已达观通透,正痛饮生活的满杯,达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

近日读了俞晓群先生祝贺沈公米寿的文章,我不禁恍然,沈先生已经88岁了!重读他80岁后集辑的文集《任时光匆匆流去》,我才发现以前忽略的封面,从该书“出版说明”得知,这幅画是著名画家谢春彦先生2011年专为“沈公昌文八十华诞”而作。画面中,大红色寿字上部是书堆,红光满面的沈先生曲坐在书堆前,右手举着斟满红酒的高脚杯,似乎在邀读者干杯。我想借用这画中意境,此时此刻肃然而立,向沈先生表达敬意和谢意:

“干杯吧,沈先生!何止于米,相期于茶。期待您的下一部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