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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河之醉

来源:文艺报 | 黎筠  2019年06月10日07:31

父亲每次从澧河对岸的树林里回来,脚步总是趔趔趄趄的,足底的声响时大时小,有时脚尖先着地,有时笃笃的声音则来自脚后跟,而有的时候,父亲的足下没有任何声息,他的双脚好像落在棉花垛而不是万丈深的大地上。这样,父亲走到家中,就在铺满鸡屎鸭屎的村道上划出许多零碎的弧线。父亲的后面是村里人嘲笑的目光,嘲笑中又夹带着几丝欢愉。流着鼻涕的娃儿们紧跟在父亲身后,嘻嘻哈哈地把他的醉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父亲回到家,习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静静地发呆。父亲的脸红红的,一直红到了耳根,红到了天边。

空气里荡漾着50度以上的酒气。

父亲的目光像一条射线,一直往前,穿过黄岗,穿过澧河,穿过一排排树木。

父亲面无表情地坐着,冬日几粒坚硬的鸟粪从他的脸上滚落,他一动不动,一尊雕塑似的,和长出炊烟的村庄,以及村庄数不清的柴垛融为一体。

父亲酒醒通常是在第二天上午。父亲用湿毛巾擦了几下脸,然后抄起水缸里的木瓢,舀起一勺甘冽的凉水,咕咕嘟嘟地咽了下去,接着打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就开始了太阳下的劳作。

在家里,父亲有时会捏着一粒一粒的花生米,或者用大葱蘸酱就着喝酒。花生米也好,大葱蘸酱也好,毕竟父亲手中的酒杯发出了响声。

父亲言语寡少,只有春秋稼穑之事,才会和高邻们争论一番。无疑,父亲是寂寞的。父亲一个人在家喝酒,从没见他醉过。而他的身影一旦跳荡在渐渐暗淡的日光中,父亲就在酒花花中活跃起来。或许,家里那只寂静的酒杯只是一种铺垫,是一种引导;或者那只酒杯里面涌出了一条向前流动的河。父亲常常踏着这条河流,披着满身的晚霞,向几里外的奎叔家走去。

奎叔是父亲读私塾时的同窗,也是父亲的朋友。

四书五经里的每一个字,字与字的连接,句子与句子的韵律,父亲都烂熟于心。父亲背书时,声调里的那份轻盈自如,似燕子在春风中展翅。四书五经是父亲耕作的一块田地,他口含甘露脚踩云霞,在这块田地里俯首、弯腰、劳作、流汗。父亲的目光温良而执著,透过一个个方正的文字,他嗅到了里面令自己心跳的花香和风景,他的两片衣襟似乎也借着汉字的明光,开始舞动。

奎叔在父亲面对先生背书时,他的目光嗖地飞了出去,在澧河两岸的密林里寻找乐趣。而父亲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书,他喜欢和笔画像头发丝一样的汉字打交道,他喜欢诗人哲人眼中的世界,他喜欢古人藏在文字里的一恨一爱,一蹙一笑。

奎叔小时候书读得不好,但长大后是种树的行家,是村里的护林员。奎叔打了一辈子光棍,他把所有的柔情给了一片树林,整日和天上的飞鸟、地上的小虫作伴。澧河在奎叔的身边,静静地寂寞地流着,远处的山岗因着野兔的几声嘶鸣,更多了几分孤寂。

因家道败落,父亲不得不离开学堂。父亲13岁就俯伏在到处埋伏着荆棘和蒺藜的黄土地上,一生作了土地的囚徒。渐渐地父亲的心往下沉,沉得发出了闷闷的响声,父亲学会了沉默。

后来父亲又恋上了酒。

一滴滴的酒进到父亲肚里,在阳光下又化为金灿灿的汗水;汗水摔在地上,烘出了五谷,又化蝶般的成了一罐罐的酒。

酒也是有生命的。

酒的前身后世都带着生命的隐喻。酒参与了自然之物的轮回,春秋的轮回。我的父亲在酒花散香的黑夜里,感觉浑身闹嚷嚷的,他甚至怀疑,他的喉咙处和五脏六腑长出了一片片高粱。

或许高粱就是父亲的前世,父亲担负着普天下一棵棵高粱的使命,头撞着烈日,在澧河两岸行走。

正如几千年前,楚地的叶公在澧河两岸行走。

那天,父亲穿过澧河,穿过一大片树林,来到了奎叔家,天已经暗了大半,林子里的鸟们鸡们鸭们都有了倦容。

奎叔那里不是喧嚣的市廛,是鸡们鸟们鸭们用叫声勾画的父亲眼中的世外桃源。奎叔叼着烟背靠一棵修直的杨树,八字眉耸了耸,远远地就看到了提着酒瓶晃晃悠悠向他走来的父亲。这时,一只小鸡在奎叔的脚面上跳来跳去,而暮色正把一个树林合围。

不大一会儿,父亲和奎叔就在树林子里喝了起来,他们吧哒吧哒地嚼着只有盐味没有油腥味的青菜,有时也会有一盘炒鸡蛋,或者炸花生米佐酒。有没有鸡蛋、花生米,父亲和奎叔都会把一场酒喝得彻天透地,额头上的汗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而脸上的红云亮如鸡冠。

一到奎叔这里,父亲的话便多了起来。有些口吃的父亲,断断续续的话像一群鸟似的飞得满地都是,前三皇后五帝的,父亲把古今中外一串串的人都硬生生地拉到了一场酒事里,他们规规矩矩地服从于父亲的赞扬抑或审判。在贫瘠的澧河两岸,只有父亲和奎叔读过“关关雎鸠”,读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父亲也只喜欢和奎叔一起喝酒,两个人在一起时从不划拳,而是你一杯我一盏地喝。他们举杯时,衣袖上跳荡的风,吹拂着两张沧桑的脸。有时,父亲会留宿于树林,和奎叔以及天空的星月、林中的小鸟,共眠。

父亲的魂魄就这样,丢失在了澧河对岸的“桃花源”里,也许,只有奎叔喜欢听父亲醉酒时吟诵风雅,吟诵天地日月长河。

目视着脚步踉跄的父亲,仿佛被一滴滴的酒指认着,我看到了李白。可以这么说,就世界而论,李白为诗而来,杯中之物又为李白而来,酒是上苍赐给他的墨水。李白“斗酒诗百篇”,酒香墨香诗香于李白,从生命之初,溢到生命之终;从远古的洪荒,飘散到罗裙缠绕市井嘈杂的现代。有许多人赤着精神的脊梁要跋涉而过,李白是这条路上的向导,李白的诗是种植在这条路上的一颗跳荡的灵魂。

如果说高粱是父亲的前世,毋宁说酒是父亲的原乡。父亲刚刚离开学堂,像一棵歪扭的小草站立在土地上的时候,心酸酸的,眼泪也酸酸的。他稚嫩的手掌还握不牢一把锄头,一把铁锹。他握不住的时候,就蹲在土地上抽泣起来。

父亲牢牢地握住一件件农具,握住从土地上走过的风雨时,他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而这时,土地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父亲,土地高耸的胸膛流出油,滋润了父亲的肢体和毛发。父亲吭哧吭哧地流完汗,就盖着一片阳光,伸展四肢躺在一片热土上,背诵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父亲虽有口吃的毛病,但一背起书,仿佛天上的泉源为他裂开了,他的声音瀑布般往下流淌,没有任何拦阻,最后这挂瀑布汇入一条平静的河流,这条河流着流着,父亲就从一棵青涩的小草发育成坚实的高粱。这棵有着思想的高粱从酒榨前经过,恍惚间,父亲的指尖和发间已飞溅出醇香的酒花。

遗憾的是,父亲直到耄耋之年,也没有写出一篇文章,半行诗句。父亲在李白走过的那条路上羞愧了。李白的诗意在长安城恣肆飞扬,而父亲在澧河岸边只能用目光追逐《诗经》中的麋鹿,和《诗经》之外酒榨里迸射而出的高粱的魂灵。

父亲头上没有金冠,他只是大地上飘动的一粒微尘。然而,我的父亲就在黄昏的背景中,用一颗执著的心,震动了对面那只同样孤独着的酒杯。两只酒杯吟唱着,忽然间就得意忘形,父亲和奎叔喝着唱着,喝到最后,两个人竟软软地抱在了一起,他们说着含含糊糊的世上最隐秘的语言。

父亲紧缩的心舒展了,父亲的话随着李白酒醉凌乱的脚步洒落一地。

李白把天空中的月亮泡在酒杯里,父亲的情结在酒杯中溶化。

孤独难道是上天赠送的礼物?孤独不分贵贱,不分长幼,不分地域。而父亲和他的朋友用酒杯把它解决了。

大地留住了从天而降的雨水,留住了《诗经》里蹦蹦跳跳的麋鹿,也留住了出于尘土又归于尘土的世人。

谁能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将天倾覆在地?谁能有权掌管死期?

天边,一颗醉酒的小星星突然滑落,它用它滑行的轨迹,在瞬息之间完成了对生命的启示。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父亲的朋友奎叔没有任何挣扎,在床上双脚一收,安详地走了。尘土归于尘土,生命的灵上升于云间。

澧河边,父亲望了一眼对岸的那片树林,心口一痛,折身而回。

像出鞘的剑在空中长嚎一声,旋即入鞘。

一只鸟,在父亲的头顶飞来飞去,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