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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稳《橡皮擦》:阶层固化问题的艺术谛视与沉思

来源:《收获》 | 王春林  2019年06月09日09:35

一篇小说,之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标题,大约是因为作家要借助于标题的设定,以画龙点睛的方式讲自己所欲透视表达的思想艺术题旨首先暗示传达给读者。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是在读完全篇之后,才能够真正领会一个标题的堂奥之所在。

“橡皮擦”,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学习用具。关键的问题很显然是,范稳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一个普通学习用具来为自己近期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命名呢?我们注意到,作品中具体提到“橡皮擦”的地方,共有三处。

第一处,与那位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洪玉林老人紧密相关。“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 disease)中国人略带不恭地叫做老年痴呆、老糊涂,医学上也称之为AD患者,也许是所有做儿女的肩头卸不下来的重担。”这种令儿女倍觉负累的病症,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失忆。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你父亲现在的病症属于AD症初期,它是不可逆转的,只会越来越严重。从失认,到失忆,再到彻底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作家才会这样写到:“他那光荣的过去,正在被一块无情的橡皮,慢慢擦去。”

第三处的用法,与第一处完全相同。来自于洪玉林老人的女儿洪汉美女儿刘涯就外公的病情专门从美国发回来的相关文字:“如果我们脑子里彻底没有这件事儿了,那它就是被一块橡皮擦擦干净了。”“我们会忘记一些事,又固执于另一些事。我们开始无理取闹,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块橡皮擦把我们所有的过去擦得一干二净……我们是想努力保持尊严,但尊严的意义本身,我们也想不起了。很抱歉,这就是生命最后的样子。”

如果说第一处与第三处的用法相同,那第二处的用法就与此截然不同了。具体来说,第二处的用法,与小说中的白金华白银华这两位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紧密相关。在强调白金华因为自己的社会身份而倍觉耻辱的时候,范稳写到:“不是因为故乡穷,而是故乡带给他乡下人的身份,让他在城市里再漂泊几十年也擦洗不掉。”因此,“他只有指望自己的女儿,她出生在城里,她的故乡就是这座城市,将来她还要在这城里工作,把自己民工后代的身份像擦去作业本上的铅笔字一样擦掉。这世上有这样一块‘橡皮擦’吗?他不知道。”

如果我们确认作家范稳对“橡皮擦”一词的使用与文本中的以上三处有关,那么,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作家对这一语词的使用,乃是在一种延伸出的借用层面上进行的。具而言之,前者意欲借用橡皮的功能表达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记忆的丧失,而后者,则试图利用橡皮擦的功能表达如同白金华这样的农民工内心里一种强烈的改变社会身份的愿望。

然而,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注意到,范稳中篇小说《橡皮擦》(载《收获》杂志2019年第2期)这一中篇小说文本得以成立的一个关键环节,就在于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的巧妙设定。

却原来,在得知年迈力衰的父亲不仅处于AD患者的初期阶段,而且平常只和保姆郝妈呆在一幢大豪宅里的情况之后,远在美国的女儿洪汉美实在放心不下,力主在家里安装了这样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这样一来,“借助网络他们这些在外奔前程的子女们可以随时看到家中的情况。”事实上,从小说结构的角度来说,也正是凭借着这样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的存在,远在异国他乡的洪汉美,才能够及时地发现家中的异常情况,整个小说的故事情节方才得以最终成立。

具体来说,小说的核心事件,乃是一桩未遂的入室抢劫案。早已退休的原公安局长洪玉林,年事已高,属于AD患者的初级阶段。几个子女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原因(实际上,也还不仅仅是工作与生活的原因,其中也还很明显地存在着他们对老人感到的负担:“洪汉美不无悲哀地发现,家中的人已经不屑与这个曾经威风八面的一家之主多说一句话。”),都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位名叫郝妈的保姆。正是在做工过程中无意间窥破了这一“机密”后,白金华和白银华兄弟二人方才动了试图要从洪玉林家里劫走一点财物的心思。这样,也就直接导致了为洪汉美无意间目击了的那桩最终未遂的入室抢劫案的发生。

但对于一部别有意蕴追求的中篇小说来说,一桩入室抢劫案的发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围绕这一案件揭示出的另外几方面事实。

其一,是案发现场白金华兄弟偶尔的“良心发现”。一个是,洪玉林再一次摔倒后,额角出血,帮助他用餐巾纸止血的,就是白金华。再一个是,洪玉林失禁尿裤子之后,他们兄弟俩的先后出手相助。先是白金华给老人找裤子:“他们本来是来行劫的,但未泯的良知告诉他,他应该去帮助眼前这个老人。”然后是白银华面对军装时的恶念顿消:“面对递到面前的军装,白银华身上的邪念在消退。是你要换裤子,不是我。大爹……他底气不足地说。”紧接着,就是叙述者按捺不住的一种议论穿插:“一个再卑微的人,也会被一身军装赋予勇气、荣誉和责任。”

置身其中的白金华兄弟,根本就不可能意识到,他们的行为竟然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自我救赎功能:“他们那时并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无意间做的每一件事情,不是无可挽回的堕落,就是难以名状的救赎。”究其根本,白金华与白银华兄弟俩案发现场的数度“良心发现”,所充分说明的,乃是身为打工者的他们人性世界构成的某种复杂性。

其二,是洪玉林老人的一种精神困境。作为早年就已经投身于革命的老干部,洪玉林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辉煌岁月。这一点,只要从他们家悬挂着的他与周恩来在一起的合影,即可见一斑。但即使是如此一位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前公安局长,到了晚年的时候,也难逃凄凉的命运。对此,洪玉林自己一种真切的感受是:“外面的世界正无情地将他抛弃,像一辆越驶越远的乡村公共汽车,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荒野里。他既找不到组织,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说,回家的路有很多条,错乱无序地在他的眼前铺展,而他明明感觉得到家就在眼前,一抬腿就可推门而入。”

但严重的问题在于,感觉上可以“推门而入”的洪玉林,却就是无论如何都“推不开时间源头那扇遥远的家门。”未遂入室抢劫案发一周后,洪玉林的儿子洪汉国一家搬来与老父亲同住:“他用下命令的口吻对妻子和儿子说:老人还在世一天,我们就陪他一天。”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洪汉国他们其实原先就可以陪伴孤苦一人的老父亲。正所谓,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从洪玉林的如此一种精神困境出发,我们进一步推导出的一个结论就是,年龄面前,人人平等。无论你是权贵阶层,还是平民阶层,到最后等待他们的恐怕都是某种凄凉的晚境。

其三,尤其值得特别注意的一点,是对于当下时代一种阶层固化现实的犀利揭示。天良未泯的白金华白银华兄弟俩,之所以要铤而走险地入室抢劫,固然有具体的触发点(对白金华来说,是自己的十万块钱因私自放贷而最终血本无归。对白银华来说,则是因为嗜好打麻将赌博,仅仅只是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一万六),但从根本上来说,恐怕还是与当下时代阶层固化的残酷现实紧密相关。这一点,突出不过地表现在望女成龙心切的白金华的感受之中:“刮灰工白金华最近遇到一个社会性的难题:如何让一个民工三代考入七彩中学——这个连城里的孩子也趋之若鹜的私立名校,进去了就好比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也意味着一个民工的孩子将来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并最终成为一个城里人。”

白金华的感受之所以会如此真切,关键因为在他十多年来的打工过程中,早已清醒认识到了城市对自己的那种隐然拒绝:“‘形迹可疑’,是白金华在小学时学会的一个成语,他现在总感到自己在城市里就是‘形迹可疑’的那一类人。”更具体地说,在进城打工后,迫使白金华强烈意识到阶层差异存在的,并非那些普通的城市平民,而是如同洪玉林这样一个年迈的老人独居一座豪宅的阶层。他们之所以把洪玉林家确定为意欲打劫的对象,与这一点有着直接的内在关联。

当然,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洪玉林孙子洪疆看似随口而出的话语中:“洪疆又跟了一句:他们本来就有罪嘛。板上钉钉的事,不需要推定。要不是看在爷爷份上,我早一脚给他们踢牢里去了。”针对洪疆充满优越感的言论,身在美国的刘涯发出了一针见血的反诘意见:“刘涯这次用中文打上来的一句:你们不觉得自己很强势吗?”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但刘涯此言却不无尖锐地击中了当下时代日益严重的阶层固化现实。

说到作家范稳对阶层固化问题的关注与思考,还有这样一些细节是不容轻易忽视的。一个是洪汉国的感受:“洪汉国一段时间来也在内心里反问:这桩事情要是放在一个普通家庭,孙副局长会调动精锐的反恐突击队吗?派出所的特警中队就足够应付了。”再一个是白金华女儿白布舒的眼神:“还有她不断回头张望的目光,除了困惑不解外,洪汉国甚至感觉到了那眼睛里的敌意和仇恨。”

还有一个,则是由于有了洪家的积极介入,白布舒的入学问题很快迎刃而解,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以进入到梦想中的七彩中学去读书。此外,无论如何都不容忽视,且特别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小说结尾处关于洪玉林当年改换门庭的相关描写。当年的洪玉林,也曾经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名革命者,乃是因为十五岁时不管不顾参加了解放军的缘故。如果说那个时候的洪玉林尚且可以凭借参加革命的方式而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当下时代面对阶层固化现实的白金华与白银华他们,又该怎么办呢?说实在话,除了提出这个简直就是无解的命题之外,我们也的确无法开出相应的药方来。

不管怎么说,一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能够拥有如此丰富的思想含蕴,端赖于作家范稳突出艺术表现能力的具备。事实上,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方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所谓的“橡皮擦”这一标题,恐怕也还隐含有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擦”掉不同社会阶层之间隔阂与差异的这样一种理想愿景。

2019年6月4日凌晨1时许完稿于山西大学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