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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醒者

来源:文学报 | 张灵均  2019年06月07日06:37

我曾无数次前来玉笥山拜谒屈子祠。

或许,这本来是一种自觉,也是由宿命注定了的。我从小生长在屈原投江的沉沙港,连名字也是出自《离骚》,这是父亲研究湘楚文化一辈子结晶的佐证。而我,也潜移默化对楚文化有了爱好,来屈子祠如同赴一次次无言的约会。2005年端午,我陪诗人余光中先生前来这里,他曾为我题字:“灵均先生,与屈子有约!”

一个深秋,和几位文友重访。我在船码头伫立很久,船还在对岸等候。过往的人并不多,码头显得冷清。江水还是那样不急不慢地,如慢镜头里的一支令箭朝着洞庭湖流淌,带着风的模糊动感,内心便有了隐隐的疼痛感。江面上,间或有小船驶过,像剪刀将水面裁剪出波纹状条形,渔船远去,水面又缝合了。

下游是洞庭湖,此处实际是江湖。涨水季节,江水漫出河床,把大片大片的滩涂淹没。引路浸在水底成为鱼虾嬉戏的龙床,过渡的码头随着水涨退至堤岸,这时候方显江湖气象。此刻,江水是安静的。农闲后的牛成群来到这块肥沃的草地,鹭鸟飞来,欢喜地停在牛背上,那份悠然自得是孩提时享受过、而今却再也无法享有的。

江湖之大,我只是过客。

那些先贤的脚印被后来人覆盖。这其间,又有多少变化是我无法细细思忖的。待我来时,这江水已然流了两千多年了……

在渡口,流水是指向未来的。而我,却来寻找历史。

自古以来,汨罗江各渡口皆为义渡,每个渡口必于江岸建一座渡船亭,供行人歇息候船之用。而今,这种便利倒是没有了。文明进程中,我们丢失的东西太多大多,这已经见惯不怪了。

相传屈原居住玉笥山期间,常在山下渡船亭内与渔民或农夫村姑樵子促膝谈心,倾诉他的忧愤,畅谈他的美政。有一天,江面雾霭茫茫,他来到江岸散步,忽然身后有人喊他:这不是三闾大夫吗?来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渔夫,自称是屈原的同乡。屈原问他怎么也到了这个地方?渔夫说:我靠一条小船、一张破网走江湖,四海为家。您不是朝廷命官么,怎么也来到了这个僻远的地方?屈原长叹一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遭流放,来到了这一带。渔夫劝说他:既然世人都醉醺醺的,你何不一起痛饮一醉方休?既然大家都混混浊浊,你为何不随波逐流,何必一个人深思高举,怀瑾握瑜而招灾惹祸呢?屈原听了很生气:我一个楚国朝廷宗臣,对社稷危亡、生灵涂炭,岂能袖手旁观。我宁可跳汨罗江葬身鱼腹,也不能让皓皓之身蒙上半点污垢尘埃……渔夫自知说服不了屈原,于是摇摇头,莞尔一笑,用木桨敲着船舷,哼着小调划着他的小船驶远了……

屈原刚到南阳里不久,专程到河对岸南行十余里的罗子国城里,想通过罗氏贵族来号召罗子国的人民组织军队,抵抗秦军的入侵。他遭到了拒绝,这让他伤心、失落。他在沅湘一带积极活动,力求实现他的愿望,而这一切收效甚微,只好又重新回到玉笥山。国都郢城一时是回不去了的,这里成了他的家,在此他写下《离骚》《怀沙》《哀郢》等千古名篇。屈原之所以留连在这一带,兴许因为这里离郢都不远,或许哪天可以听到楚王召他回去料理朝政的传令声。可是,《哀郢》里“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昭示了结局。

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攻破了郢城,烧毁了楚先王的坟墓夷陵,楚国的军民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朝廷只得东保于陈,以图苟延残喘。屈原深感悲怆和绝望,只好以死向故国表白自己的心迹。农历五月初五那天清晨,他独自来到汨罗江畔,眼前是白茫茫的水天一色,雾霭在江面浮游飘荡,浪涛拍岸。他的衣服溅湿了,连眉睫也湿了。他甚至不知这个是水花还是泪花,身后林莽幽深晦暗,树林上空不时传来一两声乌鸦凄厉的鸣叫。望着沉沙港深深的江水,他纵身一跃。

一个人的生命结束了,而灵魂在这一刻得到升华。

曾经辉煌400多年之久的楚国,在一片哀怨声中,一轮黯淡的帝国夕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落了。

玉笥山的小路把我的步履接住,并引上了山顶的屈子祠。祠前,两只石狮子睁大眼睛望了我好久,我也望了它许久。它没有开口说话,我也没有。其实,我们彼此都见过多次了,我还摸过它的狮子头,像摸一个没有脾气的孩子的头。

大凡有石狮镇守的地方,无疑多了一份肃穆,多了一份庄重。何况,这是屈子祠,我心目中的圣贤屈原的雕像就安放在里面,我已经无数次朝拜,这次也不会例外。

我不说屈子祠的建筑是什么结构,方位朝向,谁题的匾额,来过的人一看就知道;我不说占地多少平方米,分几进几厅,有多少陈列室,这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更不说这些年多少现代骚客在这里舞文弄墨。我只悄然来到骚坛脚下的濯缨桥边坐坐,多年身处红尘,被世俗的尘埃卤过而自觉浑身不自在,此刻,浮躁的内心获得一种安宁,污浊的身心得到洗涤。

屈原常说,“冠为衣主,是戴在头上的,帽子不干净,人之心灵岂能洁净?”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悄悄问他一句:倘若能活到当今,还做屈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