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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缘

来源:解放日报 | 王瑢  2019年06月06日07:53

五六岁那年,父亲有次带我去山西五台山佛光寺。它的存在打破了日本学者所谓“中国没有唐朝及其以前的木结构建筑”之言论,因而举世闻名。寺内各种文物琳琅满眼,印象最深的是一套“皇家鎏金茶具”,据传为唐僖宗李儇所奉。青花描金雕龙,跃跃欲飞,真好看。但父亲独独对武则天那一抹“金丝盘绣大红绸小袄”兴致盎然。左看右看,近观远瞧,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仍念念不忘。父亲自言自语:“当年媚娘穿它是个甚样?”又自问自答:“风情沉默,千姿百态不动声色,便是大唐美人的妖娆丰腴也。”我完全不知所云。父亲连连赞叹:“瞧瞧那小袄尺寸,啧啧,武则天肯定不是‘大洋马’(高个子)!”

记得那天我们前脚才刚跨出寺门,不知从哪忽然冒出一个人。一身僧服,往面前一站,双手合十,连鞠三躬后盯着父亲看,悠悠道:“阿弥陀佛。施主天庭饱满,印堂发亮,注定与佛有缘。”父亲一听,拉了我扭头快走。那人不急不慌,笑嘻嘻跟了一路,嘴里声音不大,唠唠叨叨个没完。父亲手中猛然用力,几乎把我拽倒,调头朝另一方向疾步。那人步步紧随。父亲忽然站住了,转身说:“印堂发不发红,天庭饱不饱满,与佛何干?半两棉花——免弹(谈)!”那人怔住,一时答不上来。

听奶奶讲,父亲幼时曾在晋北乡下的一个小庙里住过一段。别家小孩快要念书的年纪,父亲话还说不利索,经常莫名其妙就发烧,问啥也没反应。奶奶暗自发愁,“这娃莫不是个二傻子?估计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乡下把这种现象叫“中蛊”。晋北一带,谁家小孩总是体弱多病,久医而不见好转,或小孩整日无精打采,又查不出什么毛病,就要抓紧时间“祛邪”。具体办法很简单,就是把小孩送到附近的庙里去住上一阵。父亲住的那庙名曰“文殊寺”,极小。里面统共三个人。住持当时是个老尼姑,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有一长一幼两个姑子。大的也就二十出头,小的只有六七岁。

父亲说,每天吃来吃去,基本就是一种菜。凉拌豆芽,素炒豆芽。偶尔吃一顿豆芽炒面,当菜。黄豆芽绿豆芽,沸水里一焯,捞出来,倒一股子陈醋,撒一小撮粗盐,就那么拌拌。吃吧。主食永远是二米(大米加小米)干饭。要抢着吃。盐很快“逼”出水,吃着吃着,满满一大盆豆芽,像少了一半。“饿哪,总觉饿,永远吃不饱。”父亲说,“晚上躺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觉得肚里仿佛住了一窝鸽子,咕咕咕咕叫得欢。”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这座小庙古树发新芽,改建为一所村办小学。“村里当时庙也多,”父亲说,“有大有小,有远有近,最大的寺院,大殿都太大,学生们先是在里面实行了一段时间的阶梯式授课——不同年级的孩子,按年龄大小,分成几大排座位,轮换着上课。老师是同一个人。先给低年级同学讲拼音——a、o、e。底下跟念。这老师再转去另外一边,教稍高一些的年级,讲得最多的是《幼学琼林》,开头一句——混沌初开,乾坤始奠……底下人多嘴杂,很快便沸反盈天。”说着笑起来。“老师后来改换教学办法,小班教算术的那天,大班教语文,不再混教,秩序好许多。有一次,几个大班的孩子调皮,不知怎么发现寺庙后院有个库房,里面堆放着村里‘请神会神’演戏时所用刀枪剑戟。大家跳窗爬进去,人手一件,呼呼哈哈互相对打。通通受罚去刷猪圈。”父亲沉默下来。“那地方,后来改做村文化礼堂了。”

父亲对于庙宇,似乎总是充满情感。早年住“学习班”,有次被村支书请去做“业余画匠”。是给本村一座小庙画壁画。这庙说不上来应该属于哪一派。信道的去,信佛的也去,求婚姻求平安去,求子求女求万事圆满也去。人人可以去的那么一座小庙,属于万事通性质。村里每年一入旱季,祈雨也要来这里,全村人跪地上三叩九拜,希望能磕头磕出个龙王爷来。不足两百人的小小村庄,这样一座小庙,倒真是方便又实用。

去年我出差路过此地,专程绕道来看看。左转右转不见。那小庙没了?疑惑间,一个过路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说:“连村头那两堵老土城墙,开山时一起崩了个稀巴烂。”回去一路,我为那些美好的小庙壁画感到可惜,但刹那间仿佛听见父亲淡淡一笑,说:“就算幸存,也无非是做了村里的仓库或牲口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