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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

来源:天津日报 | 黄 实 张 驰  2019年06月06日07:47

第一天见师傅,他笑眯眯地打量我,蛮喜欢的样子。他说带我去车间看看,背着手一颠一颠地走在前边。老师傅瘦小、驼背、罗圈腿,两腿之弧能钻过只猫。厂院里全是硬化的泥土地,泛着白碱,有的地方冒出个砖尖尖儿,走着走着师傅踢到一个,趔趄几步险些栽墙上。小心啊!他回头嘱咐我。

小厂,也就二三百人,但是国营。我和师傅构成一个单独部门──革新组。师傅封为组长,我为组员。师傅说:不是你来,我这辈子都当不上个官。我们的任务是给酱菜车间研制自动切菜机,在这个做酱油、腌咸菜的工厂,算是个比较“工业”的活儿。

走进车间,酱菜味扑鼻而来,一群女工围着案板切酱菜,人手一刀,上下翻飞,边干边聊着,场面亲切而热闹。

“看了吗,咱的任务就是要把这帮老娘们儿从手工劳动中解放出来。”师傅扬起尖下巴向她们画了个圈儿,然后摸出个小铁盒,里面是烟叶。他熟练地将碎烟叶倒在小纸条上,几乎不看,随手卷成一根喇叭形的烟卷,舌头从这头到那头一舔,粘上。掐掉捻出的小辫,点燃后美美吸上一口,他向案边凑了过去。

“王姐,你切的这是个嘛呀?”师傅一本正经地问道。

王姐举起手中腌得软塌塌的水萝卜,冲师傅抖,也严肃地回:“这不你那个吗。”大伙就笑。师傅又往前凑了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笑着迅速向后跳开,但没能躲过那个萝卜。萝卜打在他的左手上,自制烟卷和萝卜一起飞出去。大家更笑,并喊:“让你嘴欠!”

师傅蹲下试图捡烟,但烟已散在盐水中。“可惜了!”他说。一女工又喊了句什么,另一个说:“都注意啊,嘴上有把门儿的,今天可有警察。”妇女们就转头看我。

“咱走,别跟这帮老娘们儿凑合,没正形。”师傅领我出来。将出门时,嗖嗖飞来几个萝卜头,两个打在门上,一个击中师傅后背,又是一片笑声。“你有正形?臭何老八!”她们喊道。

师傅领我在院里转一圈儿,各处看看。逢人便说,这我徒弟,挺自豪的样子。东边南边是围墙,西边北边是平房,没楼。满院水缸,一排排如古代士兵立于耀眼的阳光下,上面盖的竹编盖子就像大草帽。有几个老头儿在水缸队列中干活,着胶皮围裙,戴草帽,脚下高靿雨靴,像地面一样,他们的一身上下,也布满白碱。

回屋,师傅给我沏了杯茶,其实我不喝茶。墙上挂着一些三角袋,地上堆着齿轮皮带轮方钢圆钢三角铁之类,工作案上扔着一些旧工具。设备是一个台钳、一个砂轮机、一个台钻,就用这些造机器?

在劳资科学习了一周,然后分配工作,其他人不是去做酱油醋,就是去腌咸菜,我却被分到了保全。高兴之余,略有几分嘀咕,毕竟咱就一初中生,机械制图什么的可真没学过。

“机械制图?”师傅在自己吐出的浓烟后面嘿嘿一笑,“图都在我肚子里。”我就朝他肚子看一眼,裤子拉锁没拉上。

有椅子也有凳子,师傅却喜欢蹲在地上吸烟,屋里浓浓的旱烟味。一手烟,一手粉笔头,他在地上“机械制图”。水泥地是图纸,粉笔头为绘图仪,不合意就伸脚涂掉。有时,他干脆搬过齿轮放在他的粉笔图中,让地上的图更直观而接近于实际地进入他的思考。师傅思考时神态严肃,眉头紧锁,时而会将眼神虚起,离开现实,与他肚子里的图纸交流。

我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也不知能学到什么,这和我想象的工厂不一样,虽然吃过咸菜,却从没想到真有腌咸菜的工厂。四周安静,偶有蝉鸣,我无所事事,师傅慢慢把机器设计出来。有天下班时,他对我说:“明早吃足点,跟我去买轮。”

那天骑了两三个小时自行车,我才理解“吃足早点”的深意。当浑身汗透、两腿发酸,在感觉永远也到不了地方的地方,我们终于停下,已是郊区。油漆斑驳的两扇破铁门,进去是个大院,到处堆着铁料,铁料周围生长着繁茂的野草,蟋蟀在其中高唱。面对这些已经生锈的机器零件,师傅两眼放光。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如阿里巴巴进了四十大盗的洞,戴上老花镜,他仔细挑选起来,完全沉浸其中。

大约过了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师傅从四十大盗的洞里出来。其间,没和我说一句话,也没看我一眼,他把挑好的轮分装进两个麻袋,一人一个搭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死沉死沉。时至中午,骄阳当头,肚子早已咕咕乱叫,师傅将我领进一家小面馆。回厂太晚了,我请你吃麻酱面吧,师傅说。小店清静,几乎就没人。窗口里一个老爷爷用小竹片挑起经过稀释,颜色已经淡到没有颜色的麻酱淋在面条上。我们找个靠窗的小桌坐下,师傅狼吞虎咽起来,面条呼呼作响地钻进他的嘴里。我看着如此寡淡的面条有点为难,尝一口还挺咸,只勉强吃了几口,就说:“师傅,我今天不饿呢。”师傅说:“没事,吃不了的给我,别糟践。”我索性就将面条全倒给了师傅。他用筷子敲一下碗边:“你这干脆没吃啊!”

师傅将空碗放下时打了一响嗝,满意地抹一把嘴,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挂了一小段面条。路上,师傅自言自语:“我请你吃面,倒成我请我自己,你这口儿太高了。”

一定是骑车出汗后坐在野外受凉了,我转天上班头晕浑身疼。师傅用手背在我额头碰了碰,说发烧了。他去食堂给我弄了一碗姜糖水,喝完,嘱咐我立刻回宿舍盖上被子发汗。也不知睡了多久,觉得有人碰我额头,睁眼看到是师傅从高处向下看我,那副慈祥的模样竟让我想到父亲。小时卧病,父亲就是这样从上面向下看我。我对师傅笑一下。师傅问:“怎么样?”我坐起身说:“感觉好多了。”师傅说:“我给你弄碗面汤去。”我要自己去食堂,师傅拦下说:“你去也白去,过饭点了,人家早收摊了。”师傅拿起我的饭盆,却不接我递给他的饭票。

从食堂端回来面汤,师傅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我吃面汤,问:“行吗?”我说:“行。”“真行?”我点头。师傅就说:“那咱去干活吧!”

回到车间,我拉开架势,锯一根粗壮的角铁,这是四根主梁。为表现出色,我用出全身力气,但锯条在一声脆响中断掉。师傅蹲在一边看着我笑,说没事,新手都这样。过来帮我换上锯条,他锯了两下,停下说:“锯走空行,别跟它较劲儿。”又锯几下,说:“用腰,肩膀放松。”就这几下,我就服了,看形象总觉得师傅有点猥琐,可一上手干活就看出功夫,就这几下子,真够我学一阵子。

我们每天锯、锉,大榔头敲,剔槽卧键,钻孔拧螺丝,奋战了三个多月,机器已基本成形。要说师傅脑子真不错,一点弯路没走,齿轮皮带轮一个个被准确地按照他“肚子里的图纸”安装上去。在安装最后一个部件的这天,到下班时还没弄完。师傅蹲在机器旁吸了一支烟,说:“今天弄完它吧,明儿一早试机。”我就去食堂先把饭买出来放回宿舍,回来接着干活。

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完工,我心里有一种喜悦出现,这是我们的第一台机器。我伸伸腰准备洗手,满手都是油污、铁锈。师傅说先别洗,他引我到院里,向东边墙根走过去。路上,他东瞧西望,天已擦黑,院里无人。

来到两个大盐池旁,盐池上横架着两块大木板,是平日工人们在盐池上干活用的。师傅左右看了一下木板,用手一指:“这块。”他抬起一头儿,示意我去抬另一头儿。木板有一尺多宽,三四米长,挺沉。我以为试机器要用,师傅却让我帮他举上墙头。他让我等在原地,自己跑去推自行车,我感到有些不对──他那个神色。

院里好像有人走动,我本能地猫下身。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我进入了一个角色。俄而,师傅出现在墙外。“把木板递给我。”他压低声音说。我把木板从墙头慢慢滑下。他把自行车放倒在木板上,用绳子将车和木板捆到一起。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他吃力地将车立起,慌慌张张、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中。我好久呆愣在墙头。人生会有许多不期而至的事,这算一件。

转天一见面,师傅对我会心一笑,什么也没提。可这无言的一笑,把我归为同盟。开始试机,发生点意外。机器突然爆发出崩溃的巨响,我都不知往哪躲,师傅像一道闪电过去拉掉电闸。“出现异常立刻断电,这个一定要记住!”师傅对我说。

他打量了一会儿机器,就钻到里面去了,蹭了一脸油,头发也被油粘在了一起。当从机器中拔出身体时,我发现他的手在流血,我说师傅您手破啦!师傅抓过一团棉纱擦了一下,血没了,然后又涌出来。他又擦、又擦,然后拿起油壶在伤口上滴了几滴。看,油能封住血,他说。血在油下面,确实给止住了。

这时,门开了个缝儿,一个秃头伸进来:“何老八,看见我们的跳板了吗?”

师傅忽然扭头看我,我一下紧张起来。师傅大声喊:“没有!”

秃头骂一句街,走了。

我们就好像有几分尴尬,我的心还在乱跳。门又开了,车间主任笑嘻嘻地走进来,他知道我们要试机。我有点紧张地再次合闸,机器转动起来,我们屏息注视。

原本是一堆废铁,在野外日晒雨淋,一天天锈蚀,但到了我们这里,经过我们师徒的双手,它们现在可以被称为机器了。它们互相协作,有节奏地运转起来,发出机器的声音。那不是别的,就是机器的声音。我们把我们的汗水和鲜血赋予它们,它们便有了生命。看着眼前的机器,我心生感动。

萝卜在传送带上慢慢向前移动,经过第一个刀片后被切成片,再经过第二个刀片就变成了丝。主任伸出胖胖的手捏起一些看,说:“老何,你干得不错。”然后,他提出两点:“一是萝卜丝略粗,要再切细些才好。二是碎的多,想办法避免。”师傅抓了一把萝卜丝在手里看,脸上一点点绽放出胜利的笑容。辛辛苦苦三个多月,终于看到成果。他扬起脸,对我笑。

“丢了块木板你们知道吗?”主任用手比划了一下长和宽,然后扫视我们。师傅的笑容一下子凝结,然后消失。“不知道。”他摇头,没有多大把握地说。主任看了他几秒钟,又转向我:“小董,你住厂,没注意到吗?应该是昨天晚上丢的。”

心跳又加速,嗓子发干,我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晚饭我照常买的两个馒头,只吃掉一个。师傅为什么要弄走一块木板,他没告诉我要干什么,也没和我商量,更没征求我的意愿,直接就让我去帮他搬。他的这个行为显然很可疑,但我能怎么拒绝?我干活弄了一手油,下班了,我要去洗手,他说先别洗,去跟他搬个东西再洗。他是我师傅,他指挥我干活,我得听他的不是?况且他又对我挺好,我能怎么办?

用了两天时间,我们把机器调试好,切出的萝卜丝比人工还整齐漂亮,速度能顶七八个人。把机器搬到切菜那屋,工人都停下手里活凑过来围观。当切好的萝卜丝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流进下面的竹筐时,她们鼓起掌来。

“别看何老八这副倒霉德行,还真能鼓捣出机器来。”那个扔萝卜的王姐说。

师傅叼着自制烟,大模大样地站在那,神气十足。

“何老八,赶紧再弄几台,我们这手指头、手腕子全都腱鞘炎了,见天切切切、切切切,受得了嘛。”王姐把小白手举在空中摇来摆去。

“我要不弄,你们就受不了吗?”师傅小声接王姐的话茬儿,她就过来给他一脚。

“怎么样,机器好不好?”师傅得意地喊一句,女工们都说好。

“那怎么谢我啊?”师傅又坏笑起来。

“没问题,何老八,你说怎么谢吧,荤素都行!”王姐立刻响应。

主任懂他们这些,干咳了两嗓子,王姐吐吐舌头溜回去切菜。

机器代替人工,是人类进步的基础,在这个生产手段极其落后的小工厂,我们要开启一个自动化时代。怀着成功的喜悦,我们开始制造第二台机器。

有天下午,团支书来找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刚进厂时组织我们学习,她给讲过话,几个小男生在下面交换眼色。她鼓励我们积极靠拢团组织,我们都写了入团申请书。她把我叫到屋外,找个背静地方坐下。她轻声细语,循循善诱地给我讲了一通进步的大道理:一个人的进步,最初印象很重要,要努力工作,好好表现,争取第一批入团。我点头。她继续说:一个人如果一开始就选择进步,就会一直往上走;如果一开始就选择原地踏步,就永远留在原地。我听出来了,这是给我入团的信号,我向她表了决心:一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入团。我偷偷想,冲你这个漂亮的团支书我也会努力。就在我有点走神想入非非时,她忽然就调转了话题,居然问起了木板的事。

“你们主任说,你应该知道。”她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

我垂下目光,沉默不语。

“不要有顾虑,对年轻人来说,诚实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怎么进步?厂里挺看重你,这次分来这么多人,基本都下生产车间了,只让你去了保全。”她仍然看着我,一直看着我,让我躲无处躲。

木板,又是木板,这块木板要了我的命。我又没拿厂里的木板,为什么都问我?

厂里确实对我不错,如果保持沉默,真对不起领导;但我如果说了,岂不是出卖师傅?隐瞒不是好表现,出卖也不是好品德,让我怎么办?我老实本分,从不招灾惹祸,现在却左右都做不成好人。

周末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书记、厂长各讲了半小时话,照例是形势啦,生产啦,卫生啦,计划生育啦。可怜厂里也没个礼堂,大家就聚在阴暗潮湿的大仓库里,坐在装豆饼、装盐的麻袋上,但大家绝无意见,打盹总比干活轻松。

在领导们的絮絮叨叨中,大家的灵魂都休息了,会场格外安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听到前面有人敲桌子。

“别睡啦,都精神精神!”厂长说,“今天还有一件事,大伙都注意听一下。”许多人打着哈欠,伸出了脖子。“保全的何师傅,技术好,脑子好,给咱们咸菜车间搞出了自动切菜机。本来我应该在今天的大会上表扬他,可是他又干了件坏事,只好先让他做个检查了。看来只讲技术,放松学习,不提高觉悟是不行的。至于干了什么事,让他自己说吧。”

大家一下都打起精神,四处搜寻我那师傅。

他出现了,上台时绊了一下,差点把摆麦克风的小桌推倒,引起一片笑声。他把皱皱巴巴的检查稿摸出来,磨蹭了半天才打开,还没开始讲,下面就嗡嗡嗡交头接耳起来。他放下检查稿略抬一点头,茫然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全厂职工。厂长走过去对着麦克风说,安静,大家请安静。师傅开始用有点颤抖的语调念检查稿,先上纲上线,把自己狠批一通,然后用更小的声音说,儿子要结婚,急着打家具,差了点木料,一时买不到,就拿了厂里一块木板……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厂长在一边喊:“大点声!”

我在后面的角落里,此时比师傅还紧张,忽然觉得许多人回头看我,就把头埋下去。不知道大家怎么看我,不知道师傅怎么看我,我平白无故啊。

会后,师傅并未如我担心的那样抬不起头,车间工人对他和以前一样。如果到切菜那屋去,女工们仍然开心地和他开那些没有边界的玩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有一次单独在院里碰上王姐,她居然还拿这事开玩笑。

“何老八,你识货!”师傅一愣,看着王姐举起的大拇哥不知所指。她坏坏地眨巴一下小眼睛,故意压低声音说:“那可是块好木板,打家具绝对上等料。”师傅苦笑一下,扭头便走。“哎,你别走呀!”她喝道,师傅站住看她,她换小声说:“何老八,你不行,真不行。”她一劲摆手,师傅不知她又卖啥药。“一不做,二不休,懂吗?”她摆出扛木板的架势,“两块都给他扛走!”师傅赶紧走人。

王姐又喊住我:“小伙子,跟师傅好好学技术,别学那没用的!”这回轮到我一愣,她转身扭着屁股走了。

出乎我意料,那天那么坦诚,第一批入团名单里居然没有我,我堵心得像吃了苍蝇。师傅倒像没事人,又整天乐乐呵呵了。

那年忽然要调工资,据说十几年没动了,人人都进入一种期待和惶恐之中。我们归在后勤人员里,仓库管理员、统计员、门卫,加在一起总共七个人,只给一个名额。车间主任主持,但他不参评。主任先讲话,简单介绍一下各岗位的情况,然后是每个人摆自己的工作成绩,这时候谁也不客气,都把自己说得很重要。

主任最后总结:“很明显,还是革新组贡献最大,自动切菜机别说在咱车间,就是在全厂比,也算重大贡献。当然,这里主要是老何的功劳,小董新来,还在学徒。我看咱们就定老何吧。怎么样,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师傅低着头,不动声色,但脸上有藏不住的笑意,他卷上一支胜利烟吸起来。

统计员一直阴沉着脸,他和我师傅年龄相近。此人平日少言寡语,不爱和任何人交往,整日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清了清嗓子,表示有话要说,所有目光都转向他。他先是重复了一下主任的说法,夸了我师傅几句,技术好和贡献大什么的。“没错,从咱在座的各位看,何师傅最有资格涨工资。”他顿了一下,使劲吸了两口烟,他夹烟的手在抖。“但是,偷木板这事怎么说?”所有目光都转向我师傅。他继续说:“一块木板值不了多少钱,但性质严重。从政治上说,这是破坏生产;从刑事上讲,盗窃是犯罪行为!”他说得掷地有声。

再看我师傅,人就软了,闭了眼慢慢瘫倒下去。屋里一下乱了,七手八脚把他弄到破沙发上。主任掐他人中,叫我去食堂弄碗红糖水来。

喝过红糖水,师傅又闭上眼,我注意到有一点泪水挤出眼角。我本内向,大庭广众之下从不发言,开会点到我头上都不会张嘴。这时,突然一股气由丹田升起,涌过胸腔,冲出嘴巴,完全不受我控制。我说我师傅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处处为厂里着想,造机器本可以画图纸做外加工,那样我们最省力,可是他为了给厂里省钱,骑自行车跑三十多里路去买人家大厂替下来的旧零件;我说为赶进度,他经常中午饭都顾不上吃,下班晚走;我说他干活受伤,都不去保健站上药包扎,抹上点机油接着干;我说他设计制造的机器一台能顶十个工人,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我说缺点错误谁没有,应该看主流;我说我师傅家里困难大伙不是不知道;我说,我说……

大家都半张着嘴看我,目瞪口呆。

我的发飙起了作用,师傅的名字报了上去,但最终还是没有他,人不能犯错。张榜公布那天,从不歇病假的师傅去了保健站,拿回一张“建议休息一周”的病假条。

车间主任每天都到我们屋来转一圈儿,站后面看我弄机器,也不说什么。三天后,师傅带着一脸憔悴出现了,模样可怜兮兮的。进屋,他就蹲在墙角卷烟吸,一连三支,对着他的机器发呆。

车间主任溜达进来,一眼看见我师傅就笑了:“上了啊,老何?”师傅没理睬。主任说:“看着可不精神。”师傅还是没理睬。停一下,车间主任又说:“不行再歇歇吧,老何,身体要紧。”

主任围着机器转了两圈儿,这摸摸、那拍拍,欲言又止,场面有些僵硬。“这台快好了吧?”最后他问。

师傅这才“嗯”了一声。

“老何啊,不泄气,这次没有还有下次,名额有限嘛,你干得好大家都看见了。”主任隔着机器对我师傅说。他还想说一些什么,肚子里是准备了一些东西,但师傅打断了他。

“主任,你来。”师傅把烟头摔在地上,起身走了出去。

他引着我们向东墙根走去,来到那个我再不愿去的角落,一块崭新的木板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买到一块还回来了啊。”师傅指着那木板说,“我不欠厂里的了。”

主任走过去拍拍师傅的肩膀,笑着说:“老何,你呀……好,这样挺好。”

我们一起对着木板发一阵呆,然后回屋继续造我们的机器。师傅对我说:“我又想了一个新方案,肯定能比那台效果更好。”说完,他竟然笑了,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题图:张 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