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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宏阔与细微、实在与虚化的交错辉映中彰显传统道德的力量 ——王方晨《老实街》评析

来源:自然资源报 | 赵双花  2019年05月31日11:17

近年来的长篇小说存有一种叙事趋向,即在宏阔的中国现代历史与当代现实的书写中,着意彰显传统文化精神及其历史命运,如贾平凹《古炉》、格非“江南三部曲”、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葛亮《北鸢》以及王方晨《老实街》等。作为乡土传统文化精髓的道德品质,在与国民革命、抗日战争、政治运动、商品经济大潮及老街拆迁等社会语境中,独放异彩,体现出现实主义创作新活力。

其中,《老实街》之特色在于,宏阔的当代事件只是作家表现主题的凭藉,并不构成小说的本质性内容,细微的市井生活才是其肌理、血肉。它聚焦的不是名门望族,而是济南城百年老街“老实街”上普普通通的市民,理发师、小商店老板、编竹匠、劳保厂仓库管理员、手套厂工人、火车列车员、退休的小学校长等,他们敦和睦邻、安稳知足,视“老实”为立家之本,百年来的革命、战争、政治运动都没能摇撼这最朴素的道德信仰,老实街仿佛一直存于时光之外。而它之所以和巨变中的当代中国发生联系,是因商业开发,老街被拆迁。但作家显然无意于去写拆迁中居民如何为利益分配纠缠不休,如何水石相激,而是更注重刻绘拆迁之前,老实街居民在平淡流年的过活中散发出的传统道德馨香。轰隆隆碾压过来的推土机不过进一步凸显了这一道德品质的可贵,或者说,这种从历史深处绵延过来的道德品质不过是借着拆迁这一事件,再次凸显自己的力量。不过,作家在将抽象的道德品质实在化的同时,并不就此止步,而是追求表现这一道德氛围与化境,相信它们是更持久的精神力量之源,体现出形而上的深思与追问,叙事充满灵动感。传统道德及其力量在这种宏阔与细微、实在与虚化的交错辉映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宏阔事件易书写,但如何表现细微的日常生活而不流于无聊、琐碎呢?老实街地处旧军门巷和狮子口街之间,状元、盐商、律师等曾居于此,是藏龙卧虎、非富即贵之地。在世事的更迭与变迁中,老实街居民凭藉“老实”,将其打造成了世外桃源之地,这是他们的本事。而将鸡零狗碎的、藏污纳垢的日常生活描绘成世外桃源的场景,则是作家的本事。小说叙事的核心竞争力即是在人物表现与隐藏之间形成的艺术张力,这技巧背后亦是作家对幽微人性的洞察及宽谅。左门鼻生活在老实街三十五号莫家大院,或曾当过民国莫姓大律师的马夫,是“济南第一”的大老实。但作家并未直接表现他的老实,仅写了他与外来理发师陈玉伋的一段交往。陈玉伋的理发铺与左门鼻的小卖店相去不远,陈的女儿来看望父亲,左门鼻错认为是自己的女儿,她们神貌实在相似。这内中可能有着一场无法道与外人的情感纠葛,但作家并未往这场能吸引读者的情感大戏里用笔,甚至都不给读者想象推敲的机会,而是着绘了左门鼻对陈玉伋的暗中宽谅。左门鼻将家传的大马士革剃刀赠送给陈,陈百般推却后才收下。左门鼻的爱猫在暗夜被剃光了毛,众人惊诧,左门鼻却一脸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再养一只而已。一向自己剃头的陈玉伋劳请左门鼻给自己理发,客气有礼。而多年后老实街成一片废墟时,却有人在垃圾堆了翻出了这个装在盒子里的大马士革剃刀,上面粘附着的猫毛,随风而去。左门鼻的“老实”,确切地说,不纠过往的宽恕成为一种平息情感风暴的力量。这背后的冲突有多强烈,“老实”的道德力量就多么有冲击力。小说着意塑造的女性鹅,未婚有孕,街坊不仅没有说三道四,反而认为她是践石而娠,可与“姜嫄履帝迹而生后稷”相比附。穆氏兄弟为民国某军政要员的小妾所生,孤冷幽癖,鲜与外人交往。穆大曾与一女子相好,三天后女子神秘离去。多年以后有上海斯姓男子前来寻父,却被热情的国营照相馆摄影师白辟疆连哄带骗地引开。老花头虽非老实街人,却撮合了老实街的许多桩婚姻。作为媒人,他洞察人心却也管得住嘴,但他第一个签订拆迁协议,在老实街居民看来,着实不仁不义。因此,与其说作家抹消了老实街的藏污纳垢之处,美化了老实街居民,不如说正是渲染的、张扬的“老实”品格平抑了这些人事冲突、情感纠葛,成为抵御人情、人性泯灭的道德力量。

《老实街》写的是市井人生,却不止于烟火生活,而是有着引人往虚空处凝眸的超越感。这种以“老实”为准的道德信条不仅是具体行动的指南,更是老实街的灵魂与呼吸,与涤心泉、石板路、飞檐门廊同日月,共生辉。左门鼻又领养一只流浪猫后,似乎一切又回到往昔,“静谧的空气中,从院子里飘来的石榴花香微微拂动……这样的一幕,幽暗,质朴,却似乎透出一种悠长的光芒,可以照彻老实街的往昔、今生和来世。面对如此化境,哪怕只是路过时偶尔瞥到,我们也都会肃然起敬。经历了前期风波,那样崇敬的心情也几乎前所未有。”市井生活是喧闹的、火热的,但再喧闹的生活也需要沉淀下来,再火热的情怀也需要凝定,这里的静谧仿似熔铸器,涵容古今。作家亦不超拔人物,即使他把情欲炽烈的鹅塑造为老实街的女神,也在后半段的叙事中铺展出鹅如何通过做编竹匠,以实现宗教般的自我救赎。老邰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排爆警察,很骄傲,不大同意儿子与小葵恋爱,但有一次受到儿子袭击受伤,小葵同时在电视台受到打压,他从家里走出来,站在街上,沧桑感顿起:“那黄家大院前后两进院落,原住着一户黄姓盐商,已不知去往何处;如意门内到底是姓刘姓马,也还说不准,管它叫刘家大院,不过是约定俗成。而那黄刘子孙,如今安否?万贯家财,难抵流落他方。纵然一世显赫,终归泯灭无考。”在历史长河中,百年不过一瞬,荣华富贵不过一场美梦,有了这种功名利禄灰飞烟灭的苍茫,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与超越的呢?包括那撼动老街根基的拆迁。正是这形而上的导引,使《老实街》获得了一般市井小说没有的哲学品质,也带有抒情诗的气氛。

平心而论,在“老实”已成木讷、傻气之代名词的当今,再次肯定、弘扬这一道德品质是有难度的,人们对价值的混乱与颠倒早已习以为常。即使将其放置于惊心动魄的拆迁事件中,也面临着如何激发读者共鸣的难题。因追逐商业利益而导致的房屋拆迁固然让人愤怒、悲伤、无奈,但也因为这太过常见,人们反而容易熟视无睹,见怪不怪。《老实街》的魅力,恰是在宏阔的时代事件与细微的日常生活之书写中掌握了平衡,以及能够吸引读者更高远处凝神。老实街有异人小耳朵,能听见做针线活的马二奶奶的顶针掉哪里了,能听见左鼻子养的猫半夜剃去毛的声音,能听见穆氏庭院泉水外涌的声音,能听见老实街地下八百米泉水流动声,甚至能听见哪处庭院下埋藏着金银宝贝。小耳朵对老实街无所不知,却极其谨慎,凡言以和为贵。而作家就仿似《老实街》的眼睛一般,他打量一切,洞察一切,人性的龌龊与荣耀、黯淡与光彩都入其眼、存其心。但笔下汩汩流出的,却是极其正向的道德引导。当时代巨轮辚辚而过后,当因拆迁而被扬起的尘土落定之后,当人们看到过度追求经济利益而精神世界几成废墟之后,会再次惦记起这些充盈在日常生活每个细节的“老实”,如同从涤心泉汲取生活用水一样,我们将从这里汲取生命的力量。“老实”,就如残垣断壁间的那支“独步春”,香气沁脾,让人回望、不舍。

(赵双花:济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