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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从农家妹蝶化为斩获人民文学奖的作家

来源:南京晨报 | 汪秋萍 孔芳芳  2019年05月30日09:01

“我问自己:我是否挽留住了记忆深处那些与我一同长大的少女们?她们有没有达到真正的自由?我是否拉扯着她们一起走得更加光明?”在最新长篇《大野》的自述中,李凤群这样深情地问自己。

从乡野走出的作家李凤群,即使今天已经旅居海外,依然关注着当年乡邻、友人的命运,依然喜欢路遥,进行着在当今文坛并不多见的农村题材的创作。《大野》《大风》《大江边》……她的每一部作品,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们,都饱蘸磅礴的同情共感。

新作《大野》斩获2018年度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小说描写了70后农村女性在改革开放进程中的成长与觉醒。哈佛大学东亚系讲座教授王德威评价《大野》诚挚有情,“两个女子以生命演绎什么是自由?什么是自在?‘凶猛退后,诗意涌现。’风流云转,传奇不奇。”

从山野走向都市,从底层登上高峰,从农村妹子成长为实力作家,李凤群本人即是一个诗意的传奇。

岛上的苦孩子,为改变命运而写作

“我出生在鸭蛋大的小岛上,叫作江心洲,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我们都得先坐船。我十三岁初中毕业,到十八岁,一直在做农民。”披着乌黑顺滑的中分长发,刚从美国回宁短居的李凤群,放松地坐在沙发上,用与她小说中一样洒落流畅的语言讲述自己的童年。

“小时候,一切农民做过的活我都做过。种玉米、割麦子、施肥、杀虫,我都会。十五六岁那个酷热的夏天,我扔下锄头就向江边走,翻过堤坝,到达江滩,直到一位邻居从身后扑倒了我,我才意识到,我是要去自杀了……”面对眼前如此自信的女性,一位写过数百万字小说并获得人民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的优秀女作家,你很难想象她人生的起点竟是灰暗的。

是的!李凤群的童年很贫瘠。“我不是怕劳动,我只是死于厌倦。水隔开了外部世界,没有路,没有电,没有书,什么都没有,我的少年时光就这么没完没了,翻来覆去地整那几亩地。我死于对这种没有止境的生活的厌倦。可是,他们破译不了我的肢体语言,我们的世界没有通向他人心灵的路。”

物质和精神世界的双重贫乏坚定了李凤群改变生活的决心。她先是自学书法,“买来字帖反复临”,却终究发现自己没有这份耐心;又尝试写作:十四岁辍学后,在别人给的试卷纸背面热情洋溢地写小说,然后不断向杂志社投稿,“用这样的纸投稿你说怎么能中?”如今再回想那段经历,她自嘲说。

一份份投出的稿件如石沉大海,连回信也无。“唯一的一份退稿信来自上海文学报的一位编辑,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全名和那一封用工整小楷竖着写成的信。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哦!”她笑说:“我想:报社的编辑都亲自给我写退稿信了啊,我都有这个荣耀了!”

在平庸的现实中,怀抱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李凤群长到了十八岁,和很多安徽老家的女孩一样,她选择到苏南的一家服装厂打工。不一样的是,打工之余,她依然在写作。

不久,她的短文《父亲的女儿》被常州日报副刊版作为头条刊登,成为命运的转折点。

于卑微处起身,走向生活所馈赠的开阔

李凤群清楚记得去投稿的那个下午。

她向同事借了套体面的衣服,怀抱厚厚一摞寄托她梦想的文字稿,在报社传达室等了一个下午。临近傍晚,从外办事归来的编辑才想起这位不起眼的访客,与她聊了两句,象征性地拿走了那摞厚稿纸最上面的两张。

“那个样子,你真的以为是刊登无望了!”她记得,回单位后等了好多天没有音讯,她打算放弃了。直到有一天走进车间,她赫然发现同事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我吓坏了!”她记得当时的紧张,“我以为是我把衣服的工序做错了!你知道吗?当时如果做错一道工序,光返工就需要好几天!”很快,惊吓变成惊喜:同事拿着报纸指给她看,在常州日报副刊版头条的最后,有一行作者署名:“××服装厂女工 李凤群”。

那天,她成了单位的明星,雀跃的心情至今难忘。

这封投稿信也为李凤群带来了好运。一位当地的老师读了她的文字后,深受感动,特地到服装厂找到她,并帮渴望进修的李凤群联系了常州一所大专院校,鼓励她继续读书。

打工妹的职业生涯实现了飞跃:毕业后,她脱离了车间流水线的工作,凭借出色的写作才能,先后成为两家企业的中层,“我在企业做宣传策划很顺手。记得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吧,我那时每个月的工资已经有七八千啦!”

从农家女娃变身白领再到作家的经历,李凤群自己讲来都觉得有几分神奇。不过,幸运女神向来偏爱那些不断努力的人儿,若没有对写作的热情和坚持,若没有对命运的抗争和不屈,她又如何会得到这般垂青呢?

像一株美丽而充满生命力的花株,永远向上,永远努力开放。这种态度,不仅是李凤群本人年轻时的写照,也是她笔下看似平凡的女性的精神内核。

“我总会看见形象和性格都迥异的姑娘并肩走在街上,如此不同,又如此合拍。时光流逝,我的青春随之消逝了,这些姑娘们也消失了。她们散落在人间的各个地方。我常常想起她们的面容,常常追问:经过这么纷繁的时代,她们的人生,有怎样的经过,后来又到达了哪里?”

《大野》中两位性格迥异的女性:一位叫今宝,一个叫在桃。前者沉默而被动,结婚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自己及家庭的依靠,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家庭的木偶,眼看就要被岁月的鸡毛瓦砾灭了心中的热望;后者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与今宝不同,同样出生时缺爱的她却选择做一只无脚鸟,用嘲弄而恣意的姿态横行于世,不断恋爱,又不断被弃,所到之处,皆因自己扭曲的、缺少节奏的索要而一片狼藉。

两位女性,一位眼看着就要被生活的沙浪淹没得“窒息而亡”,而另一位,用自己的愤怒与这个世界张牙舞爪地搏斗,“看样子,恐怕也是要战死在路上”。 李凤群没有让这两位普通的女性以黯然收尾,就如她自己一样,她要这两位最终遇见最想见到的自己。

于卑微处起身,她们必将走向生活所馈赠的开阔。

那些过往,既是痛苦,也是恩赐

在安排她们看似不幸的命运时,她也不断给两位女主角注入力量。

“今宝,我对她以后的人生大致预计如下:在不幸的事件中,她不会被落下。炒股,肯定亏,丈夫,肯定会背叛,孩子,肯定不太好管教。如此这般,恐慌一直跟随着她,她会像大多数人一样,逐渐老去。”李凤群在《大野》一书的附录中写道,“但我不能这么写,我要她坚持下来。因为,我想结识一个沉默但却带有力量的、健康的女英雄。”最后,她为今宝安排了出走的结局:她离开了那个没有温度的家,成为了自己的“在桃”。

在桃呢?这个因母亲的冷酷而不断在逃的姑娘,当得知那个被自己恨了一辈子的女人(母亲)并不欠她的时候,一切凶猛刹然褪去。“爱过的刹那,光照进来,一个时代的画卷铺开,她得以看清人世间的痛苦煎熬:卖花的妇女,在车间里不见天日的女工,拖着残腿写字的乞丐……”李凤群说,在桃最终选择了回到农场,与一位真心爱她的工人结婚,过上了她心底深处一直追寻的、平凡却有爱的生活。

《大野》,通过两位女性的书信交流,以双生花式的精巧结构,将两位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女性的前半生铺展出来,读来像在看两出人间的悲喜剧,静静地上演,却流溢出一份倔强、一份悲悯,以及最后的释然。

李凤群说,作家写作,一开始总难免有些自传意味,比如她的处女作《非城市爱情》,然而写着写着,主人公们就鲜有自己的影子了。更多时候,在用观念引导故事的走向。比如,《大野》就是用关怀、悲悯、不甘、和解在引导今宝和在桃。

这代表着作家写作水平的日臻成熟。但是,企图超越生活的观念,仍然脱胎于生活。

契诃夫曾经说过,真正好的作家应该是生活在黑暗中的。“我想我就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并且我认识许多在黑暗里的人,然而就算是黑暗里长出来的生命,他也是生命,而不是黑暗。我觉得文学,可以把黑暗带到光里来,让亮带到黑暗里去。”有如破茧而出的蝴蝶,格外斑斓美丽。又如苦难中长出的花儿,总能比别处的多一份热烈的生命力,多许多不屈的精气神。李凤群做到了。

在《大野》的获奖感言中,她写道:“无论是对水的恐惧,无论对做一个农民的厌恶,无论是九年卧床的痛苦(注:她曾因慢性病躺在床上写作九年,因为圆珠笔躺着用不出油,她用铅笔写出了第一本小说),其实都给过我报偿。我父亲在河岸上大声疾呼的时候,已经把‘大江大河’的故事梗概置于我脑海,注定我要完成《大江边》。因为疾病和疼痛,我完成了《良霞》和《颤抖》,两个主人公一个身体不好一个精神有恙。病好后我去美国,离乡背井之下,完成了《大风》。这些经历和体验,既是惩罚,也是恩赐。”

从愤怒起身,到执念放下,抵达慈悲处,也是起身处——有所屈服,有所承担。李凤群一路的成长,也如她自己对《大野》的描写。

生活会不断厚赏真正的勇者。李凤群向记者讲述了她在美国遇到的从中国而来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生命,他们的过往,他们个性中的可怜、可恨与可叹,他们的挣扎与追求,他们的荣光。最近她正在创作有关他们的长篇《天鹅》(暂定名)。“从《北京人在纽约》之后,描写在美华人的作品非常少。这是一块丰厚的创作土壤!”她兴奋地说。

通过一支笔,她写出的故事,以及她自己的故事,相信会迎来更多回响。

然而,李凤群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个。生活终归是复杂的,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但万幸,我们有勇气可依。正如她自己所说:“光荣或者挫败,欢迎继续光临!”

《大野》是70后实力作家李凤群的长篇新作。小说由“世界之间”和“遇见”两部分组成,前者双线书写,穿插并行,推动情节;后者补插倒叙,完整曾被隐去的节点,是两位主人公人生中宿命般的高光时刻。

作者将笔触集中于两个城镇出身、出生于“改革开放”起始时代的年轻女性——今宝和在桃,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她们辗转并行的人生际遇。性格两极,却同样敏感,对生活充满体察,她们循着不同轨迹,以迥然的方式对抗既定生活,缺少爱但又渴望爱、追求爱以及更高的自我实现。“自己是谁,将过怎样的一生”,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事关逃离和回归的“成长”,或许将伴随她们以及一代女性的终生。

如果说《大风》更多关注的是大的时代以及置身于其中的小人物的命运,那么在《大野》中作者的思想深度更多体现在对人物更高层次精神追求的剖析。物质生活逐渐充盈,但精神的提升并非一定能与物质的改善相同步。作者对社会现象和世情有着丝丝入扣的体察,饱含理解和同情心来书写,下笔精炼而不失细腻,读来令人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