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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龙:飞翔的一种或几种姿势

来源:扬子江评论(微信公众号) | 王双龙  2019年05月25日09:07

诗是活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

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会去追问什么是诗,也不会费尽心机去思考怎么写诗,因为他本身就是诗,他把自己活成了诗。

所以诗评家应该是诗人心灵的观察者和勘探者,好的诗评就是一个诗人灵魂的考察笔记。

——题记

1

抵达诗的路径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写的第一篇诗评。

感谢里尔克和茨威格,他们以非凡的智慧教会我如何读诗,并让我知道了对一个诗人的尊重,是一件很高尚的事。

里尔克曾在一篇诗评中谈到他所敬仰的诗人歌德时说:“某些人怀着评判的意图去接触艺术品,这是愚蠢的冒险,正因为他企图立即对自己所有的感受做出说明,便反而始终无法靠近那想要将他包围的艺术魔力,于是,他做出的评论便是冷冰冰的。”他告诉我,要想体验艺术品的魔力,就要抛弃“评判的意图”,要调动自己的全部感觉,像荷花浸在池塘一样,去感受水的滋润,最后,标准是不求自来的。而那种“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卡夫卡语)的评论,不仅是冷冰冰的,也是对艺术的亵渎。

不必用某一艺术标准读诗,更不必刻意去为诗寻找一条评判的标准,只需像孩子仰望夜空那样,用眼睛去寻找,用心灵去感悟。读诗应该是,并只能是心灵的交付。这就是里尔克指给我们的唯一能够抵达诗之本质的一条路径。

2

词,与我的诞生

茨威格在《告别里尔克》一文中,开头便写道:“音乐铿然引来这个时刻……话语低着恭顺的额头……”也许只有茨威格才能看到这一切:在诗人死去的时候,他的所有诗句,以及凡是与诗人有关的文字都“低着恭顺的额头”,这是一个大师在哀悼另一个大师时的深切感受。

这同时也是茨威格为我们描述的另一场看不见的葬礼:在里尔克去世的时候,他所有的诗句都孩子般“低着恭顺的额头”,它们是在向诗人那颗伟大的心灵致敬。这些诗句是有理由充满感激之情的,因为也许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它们被诗人丰腴的内心世界所化育,使它们能够在更多人的心灵里栖居。

茨威格不经意间道出了诗与诗人心灵之间的一个隐秘的关系:诗人的心灵是诗的源头,诗的高下取决于诗人的心灵品质,取决于诗人生命的品位、格调与质量。

也许诗人阿兰·博斯凯说得更直接,也更动人心魄:

在每一个词的深处

我参加了我的诞生。

3

诗,只能在生命深处绽放

循着诗句走进诗人的心灵,从而找到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这也可能是里尔克所说的“冒险”,却不是他所说的“愚蠢”。

因此,当我默默地读着薛卫民这些诗的时候,我总是想透过这些优美的诗句,寻找到诗人更深层的心灵品质。

这是里尔克和茨威格两位大师给我的启示,这种方法使我受益匪浅。它使我把薛卫民与那些诗歌作者们区别开来,让我认识到一个诗人对于我们精神生活的意义。同时,这种方法也让我更坚定自己的一个判断,薛卫民是我们这个时代里的一个纯粹的诗人。

纯粹?!——我知道这是一个像石头一样坚硬的词语,会把很多人硌疼。但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这个词和薛卫民的名字连在一起,因为通过他的诗,我看到了一个人灵魂的内核,看到了清澈的心灵映出的高远碧空,在从外到内都被重度污染的人群里,他居然能够呵护着心灵环境的一片葱郁,在物欲横流中“诗意地栖居”(荷尔德林语),并且拥有着“天问”式的批判激情。

对于一般诗歌作者而言,他们仅仅是对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抒情的姿势,仅仅是停留在“愤怒出诗人”的情感层面,而作为一个诗人的薛卫民,一直用文字向自己的心灵深处掘进,不依不饶地对人类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进行追问。或许可以这样说,他比一般的人更懂得诗人的天职,并一往情深地恪守着。

4

仰望,延伸了我们的手臂

茨威格说,诗人是一个“古老而神圣的,像金属一样厚实而又讲究的名词”。荷尔德林继而解释说,诗人就是“受过神授教育,本身无所作为而又无忧无虑,但为上苍所凝视而又虔诚”的人。诗人幸运地得到了上苍的恩宠,是因为他能够长久地仰望上苍,用心灵感受到“有用”以外的事物,感受到超越现实生活的高贵与美好,因此,诗虽然不是玄学,但它总是带有常人难以察觉的神秘感,而诗人的天职就是把自己心灵所能感悟到的高贵与美好,通过诗传达给自己的同类。

所以,在我看来,仰望——期盼和随时准备迎接高贵与美好的莅临,是薛卫民能够成为一个真正诗人的重要因素。在他腼腆起步的时候,他便以自己的聪慧意识到这一点,并珍重“无论什么年月/都不必为仰望而羞耻”(薛卫民《谈起大师》)的情愫,进而将其内化为他仰望的虔诚、激情和能力。因此,他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几乎是刚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就在《诗刊》上发表了《兽牙项链》等一系列组诗,使他在同时代的青年诗人中显得卓尔不群。

它早已散落了/像那些/埋在地下的日子

可是今天/它的主人的子孙们/复原了它的形象/现代文明/考证着它的以往——

原始公社的少女/是怎样把它戴在颈上?到泉边汲水回来/她一定走得很忙——因为她要告诉别人/水中有一个少女/她是那么漂亮……

那制作了兽牙项链的灵感/是人类的智慧/一次灼目的闪光/它来自/新石器与旧石器的/那次碰撞/它来自黄昏的火烧云下/那片朦胧的向往

从此/人类有了第一件艺术品/美/成了这个世界上的/第二个太阳

——《兽牙项链》

人类的进化,不仅表现在身体、器官上,也不仅是表现在征服自然的能力上,同时,更重要的是表现为心灵上挣脱兽性,使人性得以完善的过程。诗人通过原始公社少女所佩戴的兽牙项链,看到了最原始的、最朴素的美,这种美是人类的第二个太阳,它照射进人的内心,使人类的心灵变得清澈而纯洁。

由此看出,薛卫民对这种被人们忽略的,最原始而简单的美,也保持着仰望的姿态。也许在他看来,人类内心力量的强大,人类心灵中的一切高贵和美好,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人类最初对美的发现可能是偶然的,第一件艺术品也是在不经意间完成的。但是随着人类的发展,对美的渴望成了人的一种精神需求,于是便有了艺术家,有了职业的仰望者,他们的职责就是仰望上苍,守望人类的心灵。诗人薛卫民自觉地把自己划为这个行列,并不断地对人的心灵做出拷问,使其变得更为纯洁和高贵。

但是,也正因为他是守望和拷问人类心灵的诗人,因此,他自己的心灵便会别无选择地承受痛苦的煎熬。荷尔德林所说的“无所作为”,就是诗人只能在心灵上追求崇高,追求心灵的震撼,而在现实中却无法做到轰轰烈烈,尤其是在一个物质化的社会里,更是难以逃脱“边缘”的命运。而诗人又必须忍受社会的不公正,做到“无忧无虑”,因为只有一颗宁静的心灵才能培植出人性中美好的花朵。在荷尔德林看来,“无所作为”和“无忧无虑”是一个诗人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否则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诗人。

薛卫民在仰望大师的时候,也同样意识到作为一个诗人在现实社会中所要付出的代价。

梵高生前的绘画/没有一幅曾经引人注目/梵高割掉一只耳朵/以及后来当凶手/枪击自己的腹部/也都未能惊世骇俗

梵高死后没再作画/或者作了/也无法从冥界寄出/总之梵高的作品/都是他作为一个活人时画的/总之人们应该记住/它们都出自一双营养不良的手/并非真正神工鬼斧

廉价的土豆/就是梵高活着时/最常见的食物/而且还时断时续/时有时无/梵高饥饿难忍时/就仰卧在草地上看天/梵高的气息/能够兴奋一切植物/却让所有的画商和经纪人晕眩/晕眩有害精明/而精明才能致富

梵高也没有搞评论的朋友/梵高的朋友叫孤独/梵高评论自己/给自己听/然后用攥出汗的法郎/去买颜料和画布

开始的时候/梵高不画就活不了/后来梵高画了也活不了/梵高不知这是为什么

没人看见梵高死时的神情/百年之后人们纷纷揣测/有的说很幸福有的说很痛苦

后来拍卖梵高的运动日益高涨/梵高的《马铃薯食者》/得以享用几百万美元的宴飨/梵高的《向日葵》/在全世界中辉煌

多亏梵高死得早/多亏梵高真迹少/——黄金秘室里的收藏家/对着《自画像》上的老梵高窃笑

——《读<梵高传>》

薛卫民在梵高那里,已经看到了一个诗人所必然要承受的现实磨难,以及心灵的苦痛,但他还是通过对世俗势利的嘲讽与轻蔑,表达了对大师的敬仰。他把掌声献给了大师,同时也献给了自己,因为他们同是仰望者。当然献给大师的掌声是喝彩,献给自己的掌声是自我激励。

也许真的是因为有了他们,有了他们对崇高的仰望和坚守,我们才能在这个世界上不时地想起抬起头来,让眸子映入高远的天光云影,才有理由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骄傲,因为我们没有辱没“万物灵长,宇宙精华”的称谓。

仰望延伸了我们的手臂

如同弯腰缩短了某种距离

——薛卫民《为一株野菜弯下腰去》

5

高贵生命内部的圣洁

对于许多诗歌作者而言,他们似乎也并不缺少仰望的激情,遗憾的是,他们由于心性渴望的事物与仰望所需的境界相抵触,内心有着过量的污浊,因此,他们的仰望便常常表现为一种姿态,每每让人感到作秀的夸张与矫情。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但,不同的人注入生命之中的情愫、允许自己的生命容纳的东西是不同的。也许就是类似这样的原因,导致了一些生命的恶俗与低贱,而另一些生命却拥有着露珠般的晶莹和钻石般的质性。那是一种优秀的人们都企望的纯洁与高贵。这样的生命关注的,往往是恶俗所嘲弄的、却给人生以恩泽与滋润的甘霖。那样的甘霖不是可以被我们置于杯中的水。它经常稍纵即逝——

牵牛花牵着一只蜗牛/牵一只蜗牛/就不算空着手/这时有人听见/深红色的小喇叭/蓝色的小喇叭/紫色的小喇叭/一起吹奏

而那些听不到的人则带着两只耳朵/带着两只耳朵匆匆地走

瞬间过去/或许是多少年后/生命会因为丰富与贫瘠/忆起一道篱笆/或一个墙头

——《生命中的瞬间》

那样的瞬间是天意的馈赠。是能让生命发出会心微笑的财富。诗中所写的不过是这种财富的一种象征。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次,与如此美丽的馈赠擦肩而过?只是“带着两只耳朵匆匆地走”?不知我们都在忙什么。

诗人生命的高贵与纯洁,不只是得益于仰望,还得益于类似儿子在母亲的面前怦然有声的那种跪下,跪在给予他生命恩泽的—切事物面前。薛卫民不是一个现实中的宗教徒,但在他的诗中却表现出极为强烈的宗教感和宗教情怀。在他的内心,时常涌动着对领受馈赠的感恩,仿佛不藉诗表达出来就难以原宥自己的忘恩负义。

予我/予我茫然四顾无所不在的天高地阔……

予我天空/予我不敢直视的太阳/和那些婴儿般高贵的面庞

予我天空/予我夤夜沐浴灵魂的月光/予我幸福的宁静/荫庇一隅中的安详

予我天空/予我毫不矜持的高高在上!

予我复苏的羞耻/予我跪满忏悔者的天堂/予我莹莹的泪水/予我祈愿/予我蜕落于传说中的翅膀/予我不可或缺的虔诚/并为此让我学会/仰望

这是薛卫民长诗《予我》中的几小节。诗人把人类的灵魂置于苍穹之下,使它因惠及万物的恩泽而变得丰富。因为有了“不可直视的太阳”,人会感悟到谦恭和敬畏;因为有无穷无尽的天空和“那些婴儿般高贵的面庞”,人类学会仰望;因为灵魂肯去接受夤夜月光沐浴,灵魂拥有了“幸福的宁静”;因为懂得谦恭懂得敬畏懂得以耻为耻以荣为荣懂得何谓圣洁何谓高贵,因为还在日色天光下流得岀“莹莹的泪水”,他有了无与伦比的内心富足,有了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无愧于任何人的婴儿般的安详,有了“毫不矜持的高高在上”!

这是我们都很缺少的两种东西:羞耻感和忏悔。真正高贵的人,一定是最有羞耻感和最有忏悔能力的人。经验告诉我们,只有荣誉感而没有羞耻感的人,他们的“荣誉”是值得怀疑的。不在伟大、圣洁的母亲般的高贵面前怦然跪下的人,他们的“仰望”也是值得怀疑的。

高高在上,而且是“毫不矜持的高高在上”,一直是薛卫民在内心中所追求的一个大境界,他将其视作自己心灵的终极彼岸,并凭借诗之舟倾力泅渡,以使自己在世俗生活中得到拯救。但在泅渡过程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仅仅凭借宇宙所赋予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它常常会使诗之舟搁浅,高贵与圣洁只有转化成内心的爱,并把这种爱泽及世界万物,才能真正地抵达彼岸。

在《羊儿吃草》中,我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与人之外的生命彼此相通的温情与关爱:

吃吧,羊/我不用你的鼻子/也嗅到了青草的芳香/大地万物/也许只有青草为羊生长/它们应着羊咩咩的叫声/穿过严冬来到旷野上

吃吧,羊/天上没有盘旋的鹰/灌木丛里没有潜伏的狼/此时只有茵茵青草/这世界婴儿一样安详

吃吧,羊/青草的祖先/也喂养过你的祖先/后来它们一同升入了天堂

吃吧,羊/你低头吃草/吃草就应该低着头/低头吃草的时候/不必仰望

是的,低头吃草的时候不必仰望。也许这是薛卫民对仰望、关爱的另一潜隐的诠释:仰望不是引颈抬头的姿态。真正的仰望,往往是在低头问心的那一刻。关爱不必非得把那只抚慰的手让所有人都看见再落下去。真正的关爱,是对天真无邪的由衷喜欢与呵护,是源于内心对弱小无助的悲悯。

羊是那么纯净,因此自古就是献给神灵的供奉。羊又是那样无助,它是牲畜中最弱的物种之一,它似乎生来就是要被人杀戮的,或是被用来充当食物,或是用来献祭。人类对羊这种苦难的宿命似乎已经麻木了,它们的被杀戮仿佛已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它们的死已很难触动人的哪怕是最为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而诗人在《羊儿吃草》这首诗中,表达出了人与羊之间“花根带血”的生命联系,人和羊是平等的,都是行走在大地上的生命,因为人类内心具有爱的强大力量,所以给羊这个生命的弱者以极大的悲悯。在这里,人类如一个伟大的母亲一样给它唱着摇篮曲,让吃草的羊像吸吮着母乳的婴儿一样幸福、安详。

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悲悯是人类内心中极为珍贵的品质,它激活了我们内心最原始的、已经被世俗生活所湮没的爱,它让我们重新回到了内心,并且发现我们的灵魂里还裹藏着如此圣洁而高贵的情感。这种情感像星空一样深邃,并且难以言喻,它也像星空一样一直都出现在我们生命的夜晚,可我们却很少去发现它、凝望它。

诗,是生命的花朵。但只有为高贵而圣洁的生命所化育,它才能干干净净地绽放。

6

朴素,常能拯救我们自己

反省、忏悔、批判,我们在薛卫民的许多诗中,可以同时感到它们。它们毫不矛盾。将自己内心世界隐秘的角落敞开来,还怕什么“露怯”?反省和忏悔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出于灵魂自洁的需要,如此,批判的激情还有什么不能触及的呢?——他不怕带上自己。他经常有意带上自己。因此在他“毫不矜持地高高在上”的时候,我们也感觉不到他在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我们在荒年/疯狂吞噬所有的食物/用猩红或黑紫的唇/用残留着兽性的锋利牙齿/我们在荒年撇下美女/亲吻那些动物植物的尸体/我们在洪水遍地时/才真实地渴望高大/鄙视卑下/我们涌向所有可以举起自己的事物/教堂或者庙宇/山岗以及树木……我们的美丽只有一次/在那纷纭的死中/如一个回头的浪子/望着家的方向” (《置身其中》)比如抨击人对生命之水的势利,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来扬人抑水,人总是——“让高处出现自己/在低处消匿”,而水呢?——“水的关怀总是沉于深处/水首先和事物的根在一起”。(《水往低处流》)

薛卫民在诗中多次写到水,认为水很自律、很仁厚,“水很注意约束自己/水如果不痛苦万分/就不会遍地翻滚”;水既渊又博,“水平静的时候/与蓝天同大”;同时,水也很有个性,有时甚至很悲壮,“水也会汹涌地扑向岩石/将自己摔得粉碎”(《一滴水或一川水》)。

在《夜色之歌》中说到夜色,他这样写道:“我们都曾诅咒过它/很少有谁保持默然/并因此养成一种/似乎很光明的习惯/其实/正是夜色经常拯救我们/使我们活着的时候/也能间或闭嘴闭眼/闭嘴使我们重温倾听/闭眼使我们看得更远/而在天光朗朗的白昼/我们成为噪音/同时在噪音中心烦”……如此“把自己也带上”,还用得着矫情么?还用得着掩饰么?因此他能达及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朴素。

无论什么年月/都不必为仰望而羞耻

也不必夸大其词/非要做出美丽的向日葵的样子

其实仰望就应该是一种很朴素的姿势/像树下的儿童/仰望树上的果实/像田头守着牛歇息的农夫/想民间的心事

真实的阳光一定都在大地上/与大地一起/哺育苦难和幸福/哺育大师/和我们身前身后的许多日子

与真实的阳光同在/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庸俗或者写诗/其中包括俯身拾起一粒粮食/或在遍地庄稼的视野中/默然消逝

——《谈起大师》

在写这首诗之前,我想作为诗人的薛卫民也会面临着—个精神的难题,那就是诗和现实的紧张关系。诗是夜晚中飞翔和歌唱的夜莺,它常在白昼中遭到现实的伤害。也正因为如此,很多诗人不堪心灵的重负选择了自杀,并被世人称为是“高贵”地死去。薛卫民用诗思考着这个任何一个诗人都必须面临的精神难题,并且以诗的方式做出了回答在高处出现自己,在低处消匿,平实地对待自己,让高贵精神中渗透着朴素,让普通的生活中融进高贵的精神。他在《普通的日子》对自己的思考作了很精彩的再现——

普通的日子都有着相似的面孔/它们是时光中的百姓

普通的日子/以来去匆匆的短暂/以无始无终的永恒/看划开地面的流水/出入树林的风/鸟如弹丸射向地面的草籽/颤抖的花蕊飞出一只蜜蜂/青苔爬上石柱的背后/慌慌的蚂蚁奔向一个大事情

铸剑的流火四处追击着金属/淬出砉然的锋利/锋利强行刻下自己的姓名……/一切平息之后/普通的日子收拢那些逃匿的金属/将它们锻成锄和钟/交给和平

锄和钟/这些世袭的役者/世袭它们生生不息的劳动/负责莳弄谷物和季节/负责敲打黄昏和黎明

人的一生可能真的很简单,在无数个普通的日子里,就是把生命交付给锄和钟。我们用锄来劳动,这看来很普通;钟能够让我们倾听,钟声穿过我们时,会让我们感觉到心灵的震颤,“在那震颤中/有人能够隐隐地听见/自己也在鸣响”(《远远的钟声传来》)。锄和钟都很普通,但也都很神圣。将高贵融入平凡的事物中,又在平凡的事物中表现出高贵的品质,这使薛卫民规避了诗人所惯有的“高处不胜寒”的心态,而拥有了一颗平常心。他的这种内心的从容与和谐,使他的诗获得真实而朴素的品性。他能够仰望,但也能“俯身拾起一粒粮食/或在遍地庄稼的视野中/默然消逝”。他能够对像梵高这样的大师充满尊敬,但他也同样能对“为一株野菜弯下腰去”的农妇表达敬意。

农妇弯下腰去/向她求之的野菜/向生长了野菜的泥土/农妇恰当地使用了/人类躬身的姿势/她将如此大礼/施与纯朴的采集……

——《为一株野菜弯下腰去》

“朴素常常能拯救我们自己”、“我是一个可以和蚂蚁称兄道弟的人”,薛卫民曾经这样说。作为诗人的薛卫民就是以这样朴素的情感容纳了人类高贵的品质,从而使他的诗充满了难能可贵的精神张力。

7

批判与突围,保存美好的另一种方式

对于人的心灵来说,拥有一份美好也许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譬如刹那间的高贵与圣洁,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击中过每一个人;但要想让它们长久地根植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并能使其得到生长,这不仅需要极高的心性,而且更需要勇气和力量。是的,毫无疑问,要将内心里美好的情感长久地根植于内心是需要勇气的,这个问题常被一些诗人和作家所忽略。许多本来很好的诗人和作家,正是因为缺少这种勇气和力量,才致使他们逐渐在读者的视野中消失。写作的原动力之一,是因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直存在着冲突与紧张,诗人、作家要展示他在那种冲突、紧张中的价值判断、情感趋向、心灵姿态,因此,任何写作都具有相对的否定性,都包含着对现实的批判。即便是常见的所谓歌颂,譬如对人类的道德的歌颂,它也一定暗含着对人类的负面之否定与批判。批判的缺席,将会使颂歌丧失它高远的天空,而流于匍匐的阿谀。人的理想和人内心里其他的美好情感一样,常处于社会恶俗的围剿之中;批判的力量抵御的正是这种围剿,它呵护着人类精神世界的蓝天白云、碧水青山,捍卫着使人更美好的那些价值。在薛卫民的诗中,我们就常能看到那种天问式的批判的激情。不过,我们在这里所说的批判与人们日常理解的是不相同的,批,是指古代的眉批,取其思考和感想之意;判,就是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取其判断之意。批判,在薛卫民那里首先是构建心灵世界的一种方式,其次是他为了保存内心中的理想而主动向卑鄙、丑陋出击的一个手段,仿佛进攻是最好的防御,他喜欢上了出击、突围,且不管对手如何人多势众、骄矜汹汹,似乎对手越是如此,越能激起他生命中潜在的激情,如那首《教朋友如何当诗人》,他在从容的反讽中,对诗坛上那些以“颠覆”、改造汉语之名,行遮掩无能、哗众取宠、浑水摸鱼之实的炒作之辈,给予了痛快淋漓的揭露和抨击——

当了皇帝的养颐/没当皇帝的起义

即便打不下整个江山/也可打得一隅/诗歌的领土广袤无边/一隅足可盘据

如果你弄不好汉语/你就宣称颠覆汉语/支离破碎地干它/让文字军阀割据

流氓无产者当透了/你再适当收敛陋习/学些绅士风度/与绿林保持距离

对于过去的打家劫舍/不要再当功劳提起/向温文尔雅敬酒/必要时不妨假阉了自己/作痛而笑/作笑而痛/很哲学地谈论妇女

现代之后要及时古典/变节之后要择宗皈依/别忘了:拿一束鲜花/去看望病句/打一枚勋章/去慰问伤句

对于诘问者/你要抱以大度的鄙夷/过后再掏出手帕/将额头的冷汗擦去/对于恭维者/你要盛赞他的鉴赏力/背过身再狠狠地来上一句:/这个傻bi——!

还有一点你要谨记/如果在某些场合/涉及诺贝尔文学奖的话题/要么绝口不谈/要谈就谈瑞典皇家学院的内部消息

我认为这是一首最带有薛卫民生命风格的诗,机智而不失之激情,幽默而不失之批判的力量,这样的诗不仅让读者看到诗人本真的一面,看到诗人驾驭语言的才华,也让熟悉他的读者了解了为什么薛卫民一直不曾装腔作势、哗众取宠:他用批判首先切断了与之为伍的路。

薛卫民不但对外出击,他更勇于、善于逼视自己,以内省和批判的方式向自己的心灵深处掘进,我们几乎在他所有替人类反思检讨的诗作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咄咄的逼视,他逼视的是他置身其中的人类共有的人性弱点——

再一次想到右手/人类的右手/充分进化的一只羽翼/长久攫取地上的诱惑/从此厌倦了天空

使用得最多的右手/你的、我的、他的右手/伸向至尊、至卑的一切/洗一洗又若无其事

——《右手》

伸向至尊至卑的一切/洗一洗又若无其事!当我读到这样的诗句时,我感到一种彻骨的怵然!薛卫民关注我们目所能及那些存在,更关注那些被遮蔽的、矿藏一样深隐的价值,因此他经常《在野草和庄稼间穿行》,关心久远以后的粮食和生机;《想起那些凋谢的名字》,羞愧于“蛰伏已久的虚荣/蝉一样叫响每一个日子”;思索长眠于海底的水手,和仍然泡沫一样漂浮在水面上的人,究竟谁在沉沦:“做到底的水手没有岸/更不会和椰子树一同婆娑/于是我们暗谢自己的轻薄/轻薄使我们免于沉没”(《沉沦》);他将“喧哗”与“灾难”相提并论,“善于摇曳的人/成为最有价值的物种……舞姿模仿飞翔/浅唱模仿鸟鸣/互相演示优雅/ 彼此给与掌声”(《春天一景》),时刻保持着对“喧哗”与“热闹”的警惕,“风暴和大水过去了/面对一棵宁静的树/我们重新温习着/如何逃避灾难/和喧哗”(《面对一棵宁静的树》);他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样一句类似于古训的话很是反感,替水而不平,“水不知经过了多少这样的时刻/自上而下地倾听人们的话语/然后又向低处流去/水的关怀总是沉于深处/水首先和事物的根在一起”,只因为水有如此彻底的深入,才有无与伦比的高耸,“在高山上/在高山的高树上/在高山高树的高枝上/在高山高树高枝的那片叶子上/水摆动在猎猎的风中”(《水往低处流》)。是的,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是从最低处升上天空,普降下来沐浴我们的。而我们不懂得感恩、感激。我们的确变得越来越既功利、又势利了。我们的种植,离自己的谷仓越来越近(《当—些事物过去》);本来,黑夜“使我们在活着的时候/也能间或闭嘴闭眼/闭嘴使我们重温倾听/闭眼使我们看得更远”,而我们是怎样对待黑夜的呢?“我们都曾诅咒过它/很少有谁保持默然/并因此养成一种/似乎很光明的习惯”(《夜色之歌》)。我们久已疏远了闭目向心的远行和倾听。也许,这正是薛卫民特别关注“钟”、“钟声”的缘故,“重新提起仰望/天空已变得如此陌生”(《钟声》),“远远的钟声传来/又向远远的天际传去……//我们在两个远方之间/钟声穿过我们/那种震颤/—如恐惧中的瑟瑟/和寒冷中的战栗”(《远远的钟声传来》)。

8

自己执手相握的温暖

茨威格在《告别里尔克》中不断地述说一个诗人的孤独,因为诗人虽然是人类中“唯一能够仰望上苍并被上苍所凝视,被圣灵所恩宠的人”,但是他们在现实生命中却是“无所作为和无忧无虑的人”。在很多时候,诗人是无法在现实中晾晒自己的灵魂的,于是他们更钟情于通过语言的河流,流淌进人的内心,并让以诗记录下的那些沿途的风景和心灵的风景,成为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薛卫民不是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他清醒地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正怎样地急功近利、物欲横流、精神荒漠化。

窒息诉说的欲望/因为不再有人倾听/是的,我有同感/我也并非要做疏桐上的蝉

只是还在接受自己/还无法背叛/还有与自己执手相握时/那不可替代的温暖

握住的是自己/这似乎相当的可悲/犹如在肃杀的秋天/自己做枫将自己点燃

我没有烈士情结/我无意制造悲壮/一个可以和蚂蚁称兄道弟的人/你应该相信他的简单

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善待自己/从善待诗意开始/看苇叶如何渡水/遣目光抵达彼岸

想哑时就遁入石头/想说时就挥霍语言/想走很远很远的旅程/就上路/去赴一个瞬间

我还清楚 我永远都弄不清楚/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或者与命运无关

选择作为一个诗人,便是喝下了上苍“已经藏好的毒”,就是选择了对精神的守望和对现实庸俗因素的抵抗。任何一个诗人都很难享受到它所生活的时代能提供给人们的世俗的快乐,诗人是宿命的,只能体会“与自己执手相握时/那不可替代的温暖”,或者是“在肃杀的秋天/自己做枫将自己点燃”。

本雅明说,诗人是一个时代中“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