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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田瑛小说《尽头》说起:一种当代小说新的可能性

来源:文艺报 | 丁燕  2019年05月24日09:07

《尽头》系作家、编辑家田瑛先生所著的短篇小说,收录进他最新出版的小说集《生还》中。精读了这篇小说后,我感觉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中国当下的小说创作,大多属于写实性写作,讲述的是一个有确切地方、确切时间和确切人物的故事,有头有尾。但田瑛的小说则是寓言式的。他忽略了时间和地方,人物也几乎没有什么名字,甚至不在意故事的曲折和完整,而将笔触放在人物的内心深处。这种创作,让读者在习以为常和习焉不察中觉醒,突然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存在,从而反观自身,继而进入深思。

田瑛的小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两级拉锯战。一方是怪诞行为的展现,另一方是逼真的写实风格。人物总是在进行卡夫卡式的荒谬追寻,在真实与虚构中难以自拔。作者本身就是带着异样的目光,他看见了某些东西,把它们截取下来,呈现在读者面前,把读者惯常所见的东西陌生化和寓言化,。这种寓言,提供了一种不同的看世界的方法。

湘西是田瑛小说的背景,也是色调。湘西山里人的生活更具遗民色彩,有一种对中原文化的遥想。湘西人不像中原人那般耽溺于国族命运的代言,而总是以边缘者和异乡人的姿态出现。寓言式小说中充满了反逻辑的感性和直观,貌似任性,毫无章法,却是一种对既定教条的颠覆,对当下生活的救赎。寓言式写作有点像生活中的极简主义,让创作回到了最初始的状态,反而更本真,更能命中读者的内心。

小说虽然是使用语言来进行创作的,但进入小说家视野的语言和日常语言有所不同,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文学语言。如何将方言有效地发挥在创作中,很多作家都做过尝试,在小说《尽头》中,田瑛自己解释方言的只是开篇的两个地方:“佬佬——在山拗口,他扯起喉咙喊了几声。当地话把儿子叫佬佬。”“佬佬挪得没?挪是找的意思。”两个读者完全陌生的词语,奠定了这部小说特殊的气质。此后方言的使用,作者不再进行解释,读者也能理解。“天垮下来了,一颗铆钉扎进了他的独心,他忍着不让它生锈,每天带着锐痛去寻找儿子”中的“独心”;“如果用他的命斢得回儿子,他当然愿意”的“斢”。

如何拓展词语的使用范围,并将词语变得活灵活现,是一个问题。小说家不能被动地使用词语,还需要自己创造词语,营造属于自己的词语氛围。如果《尽头》缺少方言的使用,那整个悲怆的感觉会大大减弱。讲述被拐卖儿童回家的新闻实在太多了,已经不能给读者再提供什么新鲜东西。但是,特殊的语言氛围挽救了这个貌似老套的故事。“根根金黄的稻草如同丝线,编织着他的梦。梦若成真,他的心就要醉了,而现在心是碎的”中的“醉”和“碎”;“他又认错人,惹了祸,被人铲了耳光”中的“铲”,都和常态用词完全不同。正是这些钻石般的特殊词语,让整部小说熠熠生辉。

人们常说文章要详略得当,但哪些地方应该详,哪些地方应该略,是行文的关键所在。详略不得当,一个好素材也将流于平庸,但反之却不同。当照相机、摄像机、手机的拍摄功能已如此强大后,小说应该在哪些地方突围?当镜头已经能“看到”那么多场景后,给小说家的目光还留下什么?总有镜头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是人的心灵深处。把内心深处的状态描述出来,写出初始性和独特性,像一个业余摄影家那般,忘记光线和构图,而只盯住人物的眼睛往深里看,便会发现更多。

在《尽头》中,田瑛的用力恰和新闻记者相反:所有新闻要关注的时间、地点、人物之类,在他都略微带过,不做重点描述,重点在描述那些貌似不重要的细节,通过这种貌似离题的凸显,彰显出小说家的重要意义。他兜兜转转,虽然最终还是回到了终点,但他全部的暗示,都包含在那些兜转中。譬如父亲出门找儿子前的打草鞋,被作者进行详细描写。草鞋的材料是稻草,稻草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譬如父亲在用车船票贴出一幅壁画后的叹息“老天爷,你长眼睛了没,你看见了吗?”之后,详细描述了山里人所理解的老天爷,又讲述了日和月是老天爷的两只眼睛。如果没有这段详细的描述,就无法理解这个山里人的疯狂行为,因为他是相信老天爷长眼睛的。在去接儿子遭到拒绝后,作家详细描述了夫妻俩劳作的情形:锄头扬起落下,喜鹊觅食。正是这些具体的劳动,安慰着山里人的内心,让他们能继续活下去。天地虽然无言,但隐秘在深处的悲喜却格外动人。出门赶着去见儿子时,作家又详细描述了雪景。雪让岩头改变了形象,遮掩住了它的凶神恶煞,人和岩头达成了和解。这个瞬间,让山里人的精神得到了深化——他们做好了放弃的准备,但却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尽头》的结构阴阳对称,风格温柔暴烈,用词亦庄亦谐,情怀朴素高远。小说的外形貌似一个通俗的新闻故事,内里却装着中国古典精神的气韵,又借鉴了西方现代派的艺术手法,为当代中国小说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