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逃跑的老板》:一种疼痛美学

来源:湖北日报 | 李俊国  2019年05月23日08:46

近年来,普玄的创作,态势迅猛。继长篇《五十四种孤单》《疼痛吧指头》之后,普玄创作了30万字的长篇小说《逃跑的老板》。

纵观近30年的普玄小说,从题材及其写作姿态而言,直面当下,聚焦边缘,书写底层,一直是他的创作路数。但,自《五十四种孤单》始,尤其是《疼痛吧指头》,“疼痛感”,逐渐成为普玄小说的主题内涵与美学特色。长篇新作《逃跑的老板》,将“疼痛感”升华,凝注为一种带有鲜明的作家个人标识的“普玄式的疼痛美学”!

疼痛生命梦想者穿行于旷野的尖叫

相对于《疼痛吧指头》的个人经验性写作,《逃跑的老板》是普玄把30年生活,谋职,创业,个人婚恋,家族历史集为一体的社会性写作,是一部生命梦想者“与时代博弈的大书”。

《逃跑的老板》以主人公现代农业公司老板陈三胖,因与某大型钢铁集团公司的合作失败,并且遭到追缴绑架危险,带着自闭症儿子四处逃跑的人生经历,串起一系列的民营老板们的“逃跑”故事及其民营企业家们的人生沉浮和江湖生态:励志改革的酒厂马厂长,却在酒厂改制中遭上司暗算,从改制功臣变为罪犯。陷于债转债的经济链条中的光头老金,为了自救而截留客货,获牢狱之灾。稻草人(某银行行长)与门里虫(襄江首富,建筑开发商)的银企联手,因股权纠纷而亲仇逆转,相互追逃。负责拆迁工程的拆老板,在黑吃黑的江湖争夺中,妻儿被杀,醉生梦死……

文学的社会性写作,往往依靠众多的人物,繁复的情节,震撼的场面来支撑。值得注意的是,普玄注重并强势书写的是一种统摄全书无处不在的“疼痛”:那些携着生命梦想的民营老板们,在经济大潮中腾挪奔突,在改革开放大时代里生存博弈的“人生疼痛”。

小说呈现的“人生疼痛”是丰富而且多层面的。首先,小说多方面呈现出“先富起来”一代的个体老板们“过山车”式的沉浮不定的人生命运。像贩卖钢材起家,然后投资失败,遭债主绑架的牟老板;年轻时就拥有两座富矿,只因为没有配合某政府官员的工作业绩作假,“在一次运动中被当作坏人抓了”的王老板。有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因功获咎的马厂长、陈三胖;有商海打拼事业成功但却人财两失的地产业柴老板,音像市场老大岛蛮子。其次,小说极有深度地书写出众多人物的“疼痛”式的生命感觉与精神图像。像17岁离家出走,从叛逆少女变成“断臂妈咪”的玮玮,她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一种成长的“疼痛”。即使偶遇陈三胖,在她那份暗恋里,满满的也是疼与痛!主人公陈三胖,一位人生梦想者。少年立志笃学,县里高考状元;高智商,强能力;城市闯荡,商海拼搏;既有现代理性,也具侠义肝胆。但是,他又成为30年人生经历的“生命疼痛者”。错位的婚姻,迷失的性爱,既造就了一位自闭症儿子,也破碎了家庭婚姻。现代型公司的资质与规范,却遭遇人为的“陷阱”,制度的“黑洞”。曾经的“老板”,沦落为“逃跑”的流浪汉。在一路的“逃跑”日子里,他经常“觉得身上有个地方疼……却不知道哪里疼”!

小说通过陈三胖“逃跑”的过程,写出主人公30年的生命疼痛;经由陈三胖的逃跑,缀写出各类老板们的人生疼痛;透过这些老板们的经历命运,普玄的笔锋又抵达改革开放时代的社会疼痛:财富欲望蜂起的“蝴蝶效应”,野蛮生长的丛林式的经济江湖生态,“现代性”经济形态下的制度黑洞及其人性变异。

疼痛,如何成为“美学”“把大象装进袖子里”

疼痛,如何成为艺术?形成一种“疼痛美学”?

曾经的新闻从业经历,使得普玄小说长于叙事。快速推进的情节,峰回路转的结构,简洁突击的句式,曾经是普玄小说犀利明快的叙事特征。

《逃跑的老板》叙述内容,横向宽度涉及煤老板,包工头,开发商,个体户,银行家,酒吧女等社会多个行业的江湖人生;纵向深度长达30年。面对多容量,大跨度的题材内容,作家精心谋虑:怎样“把大象变小,装进袖子里面,是优秀的作家必须要干的事情”(普玄:《把大象装进袖子里——长篇小说《逃跑的老板》后记)。怎样“把大象装进袖子里”?普玄新作在叙事方式上,从事着一种全新的创造。大胆废弃了原来写得顺手的情节故事型的叙事方式,采取了一种浓郁的诗性感觉的“意象性叙事方式”。

意象性叙事,就是普玄新作将疼痛感升华为美学格局的途径与奥秘。

所谓“意象性叙事”,是相对于情节性叙事而言,《逃跑的老板》所运用的一种新型的小说叙事方式。它以“诗性意象”为节点,展开叙事;以“意象”的不断转换,组织结构起不同的叙事内容;以简洁而又极具情感、视觉、色彩、意蕴冲击力的“意象”,作为小说叙事的纲目,呈现丰富庞杂的人事内容。“发呆”,“背影”,“指痛”,“风中行走”,“暗夜穿行”,“甜味”,“黑气”,“夜壶灯”,“雾蒙蒙”……这些特定意象,既是小说叙事视角的转换,又成为开启下一段小说情节的叙事节点。像“指痛”,“暗夜行走”意象,展开的是自闭症儿子“我”被追逃的情节叙事;“发呆”,“背影”,是从自闭症儿子“我”的视角里,敞开的父亲陈三的形象及其陈三的人生境遇。像“风中行走”,“暗夜穿行”,既是小说人物(陈三胖,柴老板,高老板)特定境遇——或从事业巅峰即将坠入崖谷,或从崖谷重出江湖之际——的形象定格,又是小说关于他们的“疼痛”经历叙事的开启。再像用“一包白糖”作为叙事引线,牵惹出柴老板从知青年代至今的命运传奇;以“甜味”的感觉意象,历时性地书写主人公甜蜜而疼痛的初恋,现时态的与“断臂妈咪”朦胧暧昧,沉醉依恋,韵味悠长。

可以这样说,意象性叙事是《逃跑的老板》的艺术独创。30年的个人生命史及其经济社会发展史以及文学写作史,作家普玄获得了有关“疼痛”——个体生命的,老板群体的,乃至时代社会的“疼痛”——的深切体验与丰富题材,意象性叙事方式的确立,使作家成功地“把大象装进袖子里”!普玄,终于极为艺术地把一个时代的“疼痛”,转化为一个时代的“艺术美学”!

“发现”疼痛普玄创作的当代文学价值

在当代文学发展格局中,“发现”疼痛,是普玄小说的全部价值与意义。

米兰·昆德拉梳理欧洲当代小说创作和总结欧洲文学传统时,提出一个值得我们重视的小说理念:“文学发现”。“发现,只有小说能够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小说的艺术》)。与“文学反映”“文学表现”比较,“文学发现”,处于当代文学理念的最本体的位置,是文学得以存在的根本理由,也是优秀文学的基本特性。

普玄小说关于“疼痛”的发现,源于《疼痛吧指头》。这部以自闭症儿子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把自闭症儿子及其家族的厄运,凝注为病理性的“指头的疼痛”,标示着作家穿透日常表象发现生存底蕴的艺术发现能力。到了《逃跑的老板》,普玄把自闭症儿子的“病理性疼痛”,移情到作家自我(陈三胖)的人生经历与命运的“人生疼痛”,辐射到30年来中国民营资本家的生存状态创业经历事业命运的“命运疼痛”,以及改革开放的大时代里,在时代辉煌的背后,有关社会转型与体制改革,欲望伸张与人性畸变,经济发展与灵魂安置等方面的无处不在的“时代疼痛”!由“病理性疼痛”,延伸到作家的“人生疼痛”,氤氲为一种“社会疼痛”与“时代疼痛”!至此,普玄终于抵达与完成了一位当代作家对自己置身其中的大时代的“疼痛美学”的深度书写。

重新检视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历史,我们发现,真正的文学发现,总是与它的时代呈现出不同的观察视角。与五四浪漫激情青春豪迈的大时代气氛相反,五四文学呈现一片阴郁悲凉之气。鲁迅发现了人生的“彷徨”,郁达夫敞开了青春的“病态”;而后,钱钟书从所谓“民国范”里,反向书写,发现了人生的《围城》,张爱玲从沪港十里洋场高门深院中,发现了生命的颓废与苍凉……新时期文学以来,卢新华发现了文革时代的《伤痕》,刘震云发现了日常生命的《一地鸡毛》;莫言从高粱地的历史里发现了人性的张扬与燃烧,贾平凹发现了《废都》的文化崩塌与生命坠落,余华发现了《活着》的孤独与无奈。而今,湖北作家普玄,发现了改革开放大时代的“生命疼痛”。

据米兰·昆德拉的研究,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史,是文学对于人与历史、人与存在、人与艺术的不断发现的文学精神史。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普玄将以《疼痛吧指头》和《逃跑的老板》,走进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