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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人间

来源:解放日报 | 王春鸣  2019年05月23日08:39

生于惊蛰,所以热爱春天。每年此时,感谢妈妈,在我前往人间的路口,端端正正放上那一枝桃花,从此风花雪月,就是我的四大情人了,野生的花,独来独往的月亮,沾星带雨的风,都好极了,我和它们一见如故,偌大的自然,不过是一个失散的我。四十年来人间,我从来不屑于过人的生活,时光的流逝,无非是生根发芽开花落叶。

妈妈和春天,赋予我一颗万分敏感的心,接下来,就是我自己成长,穷半生为这颗心打造一个看上去美观大方的外壳,但是有时候眼泪仍会从缝隙里涌出。因为我只要回望,就会看见,那曾经站着童年橘子树的地方,如今不过站着一条狗而已。

回想起来,我十来岁的时候就逐渐认识了自己,然而和自己的相逢总是那么一言难尽。后来,我尽力读书识字养育着自己,又在人情世故和种种不得已中葬送着自己。我向前走去,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下午的阳光。普鲁斯特说,生命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于我,那些时刻,是不断发现自己和十岁的时差。虽然十岁的我像鸭子一样慌:到处都是分岔口,到处都是选择,到处都是怂恿我的人,但是那种慌是多么纯真啊,慌得像山后面急急忙忙升起来的太阳,像三月里急急忙忙从南方赶过来的风。这令人难过的时差并不是说,现在这样可以一条路走到底了更好。

每年生日我都有点难过。到了生日这一天,生命的旋转到了一个固定的点,在这个重重的停顿里,我不得不省察自己,追问自己,最让我寒心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又有一小块我失踪了?

最后悔的是做过孩子,被迫识了字又听过音乐,使我那原初的珍贵的审美变得不纯粹,我背对着月亮,沿着一条土路慢慢地来到城市,眼里塞满了欲望和水泥。多年以前一个才华横溢又特立独行的老师,恰巧在我生日那天给我打电话,郑重地反对我读博士,告诉我会把灵气读没了。我隐隐知道当时刚读完硕士的我,确实已失去早年的冰雪聪明,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知识和学问给了我另一种愚蠢的勇气,还有对真理的不信任。听了她的话,我就像吞了一口子弹,莫名所以地去考了一个又一个博士,然后挑了个自以为好的读了。

这世俗意义的上进果然并不美妙,我发现了此生的不幸: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如此接近福柯、德勒兹、米德、柄谷行人、竹内好、沟口雄三……过去几十年来,我一直带着刺客般的耳目,过着平凡的生活,从三月的桃花枝头俯瞰出去,这世界的最隐秘最美丽我都能瞬间把握。在春夜的天籁里,我也曾化作月亮一跃而起,刹那间孤绝的光芒贯彻长空。后来却在知网、课题、研讨中变成一缕钝钝的噪音。我呆呆地看着一月离开枝头,二月离开枝头,三月离开枝头,日子们,有的是就地萎谢,有的是振翅高飞,留下我,继续过一种看似有意义的生活,我打开博客、微博、微信、QQ……那里罗列和展陈着精美的表象,深藏着破败与感伤。

没有人理解我的消沉,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开始那个在乡野长大的女孩,确实只是一个名词,简单,明确,无用。然而,那个名词才是真正的初心吧!后来她穿过惊蛰,遇见一群又一群的形容词,有明亮的,有灰暗的,有温暖的,也有不怀好意的,她变美丽了,变抑郁了,变疯狂了,变烦躁了,变虚荣了,变懈怠了,成了一个有各种指向的复合短语……再后来遇见了动词,就不由自主变句子了,落难在情况复杂的非虚构文本里,被前后左右的虚词、介词、标点符号钳制着,在不同的语境里被赋予不同的含义,看上去八面玲珑,生命力蓬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还好,每年生日都有妈妈喊我回家。走吧!今夜子时,桃花树下,万籁齐发,柠檬米酒,香椿炒蛋,月色佐餐,愿能惊逢一个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