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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还是少年?

来源:文汇报 | 李皖  2019年05月23日08:15

“归来还是少年”这句话,这些年开始流行,成为很多人内心的期许,一个寄望于长久时间的梦。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长大了,成熟了,进入社会了,注定要在这红尘中翻翻滚滚,有一番复杂的经历,但是到了可以抽身归去的一天,我还是保有少年的模样。少年是什么?少年是天真、纯洁、真诚,少年是新奇、勇敢、锐气。可以一身一脸的污泥,但心里面是干干净净的,那颗心依然纯真、敏感,宛如始初,就像更早的那句格言:“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这句话,就像是为朴树而定造的。

2017年,继《生如夏花》专辑,沉默了十几年之后,朴树再次开口歌唱。那个曾经的少年,回来了。虽然脸上多了棱角,嘴边添了唇髭,但他依然是少年模样。他的歌更浓烈了,少年心气不减反增;他的心跳得很快,火苗般地难以自抑,仍然是那一颗激动的、热烈的、纯真的、敏感的、如野鹿般乱撞的少年之心。

在中国歌坛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朴树曾是少年的标高。在世纪之交、七八年的时间里,以专辑《我去2000年》(1999年)和《生如夏花》(2003年)为代表,朴树呈现了新旧交替、代际冲突、社会转型剧烈时期少年在那一刻的不安。他的纯粹和脆弱都到了徘徊在悬崖边的程度:对年少纯真的失去极为敏感;对成人世界的世故极为敏锐、戒备;对世俗理想的拒绝极为决绝,没有商量余地。没有谁像他,对碌碌一生、生活庸常的指斥也指向了最至亲的人——“妈妈,那里面有你”!以至于这产生了一个悬念,让熟悉他的人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呢?这少年后来呢?就这样走下去了吗?故事的后来怎么样了?

现在,朴树自己揭开了这十几年后、故事的第二幕。这个以《猎户星座》命名的专辑,用了大约五年时间,才终于制作完成。开口重新歌唱,开口以青春歌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展演在众人面前的这起事件,经历了这些刻度:2013年,半翻唱半创作推出单曲《送别》;2014年,为电影《后会无期》配唱《平凡之路》;2015年,以EP发表两首新歌 《好好地》 《在木星》;2016年,再发新歌 《Baby,До свидания(达尼亚)》;2017年,几度几乎放弃又终于还是坚持,《猎户星座》出版实体专辑。

像是应承着某种期待,像是朴树自己正怀着这份期待和交代,《猎户星座》中有两首交待得明白的归来之歌,两首心脏跳动得厉害、呼吸火热灼人的“归来还是少年”之歌。再没有什么比这两首歌,对这句话、对这个人的这个现状,给予了这么有力的证据,这么强劲的表白、回答。

发表在先的《在木星》,主歌部分还不是很高昂,显示这归来曾有一个相对低回的阶段。“尘满面 污泥满身”,“心方倦知航”,似乎提示了这归来一路上的沟沟坎坎,而归来时刻的表情,是“言无声 泪如雨”,“仰起脸 笑得像满月”,历经苦难,感慨难言,喜悦满怀。等阴霾彻底驱散,完全打开了那狂喜的心,才有这《空帆船》:“当我听到风从我耳旁呼啸着掠过/那一刻我的心狂喜着猛烈地跳动。”风在强劲掠过,音乐在强大地律动,灵魂终于全面统治这肉身——“我迎着风,我迎着风,我迎着风”,少年满血复活,神魂俱现,重新又恢复了狂放的乘风的本性和元神。

整张专辑,时时处处,都显示了这少年曾经历了那红尘中的翻翻滚滚。归来何止艰难,这路途简直百折千回,乃至令生命曾经黯然无光、失魂落魄,处于完全不知所谓的状态。对一个歌手而言,十几年寂然无声,正是生命本身喑哑失声的窘况。

朴树生活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从这些歌词,可以模糊地感受到他在这十几年里人生经历的大略。“金山银山/繁华云烟/还有温柔之夜”;“这陌生的城市下起雨啦”,“灯一幕一幕熄灭”;“你曾经下跪”,“坠入厄运深渊,输掉一切”;“曾经追问/然后沉默”,“渐渐习惯谎言/并以此为荣”;“貌似人生圆满”,“你卑微的人生/从不曾犯错的/无聊的人生”;“穿过人山人海……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遍体鳞伤/也慢慢坏了心肠”……少年清澈的目光在风尘中熄灭,少年清白的脸庞在风尘中遗忘,“昨天灰飞烟灭”,“我已四分五裂”,“孤魂野鬼天涯”……

《狗屁青春》以一句句悲叹,非常直接地唱出了这青春已经不再的现实:

我那火一样的青春啊

流着泪说的誓言啊

都像屁一样地飘散啦

……

永不再有的青春啊

从未兑现的誓言啊

都曾像屁一样地飘扬

……

纵身一跃的青春啊

为你而死的誓言啊

飞溅而出的热血啊

如果能死在那一年啊

可少年并没有死在那一年。少年还活着,少年赖活着,终于明白当年的想法是何等天真可笑,自己对人世的那些揣想、誓约,是如何自以为是的可悲可叹可怜。谁也不曾击败时间,在世事的消磨中,在年龄的蜕变中,这少年热血已冷,行为举止早已不似当年,他在苟且的鸭绒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感到舒服,他在变成“他们”!

《FOREVER YOUNG》清晰地展示了“我”,我们这群少年,时至今日的不堪之状:

所有曾疯狂过的都挂了

所有牛逼过的都颓了

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

全都变沉默了

你拥有的一切都过期了

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

所有你曾经嘲笑过的

你变成他们了

业已是这么一个凉薄的现实,那么朴树是从哪里,重新获取了他少年的勇气和自认呢?是否定。他依然对世俗人生做着决绝的否定,对自己这不堪的演变做着绝对的否定。他洞悉着这欲望的后面,是无边的空虚悲哀。他依然在怒斥,依然会痛哭,他的血依然是热的,是如此地像熔岩一般的火热啊!

这归来少年就是这样,从少年的一片瓦砾中重新站起,在眼泪和怒目中浴血重生。重生少年对现在的姿态是,“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能让我留下/我还是要扬起帆”。他好像还是现实的,对这现实还是积极地投入的,“爱这艰难又拼尽了全力的每一天”,“会怀念所有的这些曲折”。同时,他学会了随缘的生活态度,在此岸之境中奉行如酒神一般的审美主张,“半醉半醒着游荡在我的命运中”。与稚嫩少年对未来充满期待、心怀远大抱负不同,现在他认识到这每一天是“不重要的”,但自我的姿态可以从容、不喧闹,任凭时光随风来随风去,“我”像天空中的云不问何往。这少年的人生态度是,崇尚自然、简单、真诚(“自然得像植物/天真得像动物”),鼓吹豁达、敞亮、洒脱(“昨天一笔勾销吧/明天都尽管来吧/我什么都忘了/赤裸得像天堂”;“我猜有个混帐/在我心里面躲藏/能安慰他/只有陌生还有放荡”),标榜阳光、激情、畅快、磊落、决绝(“我爱这快乐/孩子般快乐/当我在阳光下/我爱这冲动/恋爱的冲动/嘿,当我迎着风”;“背叛务必坚决/告别亦需要体面/我没什么可以解释的/这是我的命运吧”)。

对于未来,这重生少年的态度是不知晓——不知吉凶,不识将来,乐天认命,安然地度过每日,Never Knows Tomorrow,明天永不知晓。这人生既看不透,也放不开,注定要白白浪费,但就算这样也没什么怕的,随缘地奋力地去过就是。他放弃了人人趋之若鹜的那些追求,享受“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快乐”。在生老死别中,他一方面保持微笑,誓言要永留爱人身边,一方面发思古之幽情,“赏江上明月/听江声浩荡”,回到了仿佛中国古人的审美式人生态度。当然,少年注定要失败,注定会被全部干掉,但我仍然会死磕到底,没心没肺地笑到底,向前走,不回头,混帐到老,始终骄傲,决不求饶。

这永远不老的青春书写,貌似是一种及时行乐,却与蝇营狗苟的及时行乐有一个根本不同——反庸俗,反虚伪,必须纯真,必须认真,必须用力地去爱,由此才能获取这失败中的意义。“纵然人生 穿肠而过/百般之味 只道好酒”,“那就这样吧 我们再见了/请转身泪如雨下”——青春有什么好?青春就是这般好。在绝对的否定中,他也有绝对的肯定。对真正的我,对少年情怀,绝对肯定;对激情,对爱,对痛快,绝对肯定。而且,必须要有感动,必须要有激情,对眼泪的崇拜是少年的宗教,时时的热泪盈盈甚至痛哭,才能/就能达成超越平庸的激情的救赎。所以哪怕已“无枪在手”,少年依然成立。即使坠落,也要义无反顾,坠入了黑暗和尘埃里,也还是会有海阔天空。在青春的幻灭之后,他先是“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然后看到笑对苦难、笑对无聊、笑对空虚便可以翻盘,将置空的人生重新满仓取回。可能恰恰是在彻底的痛苦、在空空无物、在奄奄一息的炼狱中,“那个真正的我/他才能够诞生”,而我自有这样的洒脱和自信,“当我一微笑/所有的苦难/都灰飞烟灭”。

渡尽劫波,少年尚在。我没有见过比这更自信、更自恋、更高调的“归来仍是少年”的实例。在2017年的巡回演唱会中,我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这“老男孩”的雄姿英发,见识了那猛烈的、无保留的继续反抗。确实,朴树帅翻全场。当他唱到“锋芒在胸 如鲠在喉/无枪在手 刺客之仇”时,他有比年少时更深的绝望、更强的抗争、更不屈的斗志。他依旧纯真而坦率,对一切虚伪包括自己的不堪,一例搠翻横扫。甚至对自己当年的那一份纯洁的幼稚和痴愚,也不放过,抱以尖刻的怀疑和无情的嘲笑。他依旧敏感,对周遭所有腐朽的事物、陈腐的陋习、腐败的气息,葆有着如洁癖般的敌意。他依旧勇敢、新鲜、新锐,毫不妥协,发誓要干到底,哪怕被消灭了也要干到底。并且,经过了人世间的磨洗,他从社会的物竞天择中进化出的从容,这似乎随意却又坚守不屈、似乎脆弱却又坚不可摧的姿态,让这少年之姿更添了几分成熟和美妙。

对这“归来少年”欣赏之余,我也生出了不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成长没有对应于这世界成长的深与广。面对眼下这个世态、世界的复杂,他没有应对于它的该有的复杂,没有与这个庞杂世事的体量相抗衡的相当的体量。他的反抗如何实现呢?他的纯真如何成立呢?他对这现实如何应对呢?终究,这生命未能变得辽阔,就像是鲁迅曾经批评的,他“唱得‘宛转抑扬’,然而所感觉的范围却颇为狭窄,不免咀嚼着身边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别说应对这广大世界的智慧未曾诞生,哪怕就作为一个纯粹的个体世界,它的小、它的脆薄和过于简单,也是如此醒目。时代从来没有在他的眼中展现哪怕最粗陋的脉络,他也从来未曾有一例现实洞见、一条济世意见。幸亏他是一个歌手,作为自由职业者,他可以在现实世界的边缘游走、抒情,否则,作为任一社会组织的任一成员,以这种姿态,他该如何入世、进场和为人处事呢?

永远年轻未必是好消息,永远年轻都有一个不谙世事的背面。但不管怎么说,面对二十一世纪这格外动荡的人生图景,面对眼前这格外不定的、未知的未来,朴树注定会被一代人深爱,被这时代跨越了代际的许多人深为共鸣。他把这个时代中物欲追求者之外的那些人,特别崇敬真与美的那些人,他们的精神态度、生活状态、人生哲学,在情绪上强烈地聚合了,用音乐和歌声鲜明地具象化了。可能,这作为思想并不雄辩,甚至四处破绽千疮百孔,可是这人生主张本来就是说不清的、矛盾的,只有这感受无比强烈!所以懂他的人,与他处境类似的人,跟他一起成长的人,听朴树歌曲,不止是会感动,可能还会流泪,会控制不住地像孩子似的哭泣。

是啊, “你的故事讲到了哪”?“你是否得到了期待的人生”?“何处是我的归宿”?“我是谁我爱谁我要谁我去哪”?每个朴树都在忧心这个问题,都在每个阶段提出这个问题,牵挂着、留意着、注视着自己——心里那个少年——的下落。在这张唱片末尾(《清白之年》《猎户星座》),就像他在不同人生阶段一再经历的那样,他回想起了他的初年,迎视着少年那清澈的目光,抚今思昔,在故事的始初将这整个人生回望,将那个美妙无比的“少年的我”怀念祭奠。那是歌曲全部情境中最微妙、最美丽的部分,它们回到了最初,无比平静而温暖,以初心品咂滋味,在走得很慢的时钟里张大眼睛,对未来翘首期盼,谜一样地沉默。那时候什么都美,什么都充满了轻如指尖的锐敏的触觉。世界像一张每一格都在颤动的网,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有神秘的启示,都有心灵的震颤,都充满了意味,遍布了美。然而流年纷纷,世事汹涌,少年目光迷离,美梦渐醒,“世界在雾中”,一个个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猎户星座》这专辑,是这五年中我听到的最感人的专辑。灵魂实现了对行尸走肉的克服,我想这样的一句话,或可以对朴树的状态作一个表述,也是这张专辑美学精神的一个表述。专辑最明确的信息,就是生命感,它充满了生命感,充满了灵魂鼓胀咆哮、奔走飞腾的讯息。音乐特别有律动,有鼓乐齐鸣的澎湃——它从头到尾奔跑着、歌舞着、风驰电掣着,创造着灵魂世界的生机勃勃和不可遏制,易碎着且骄傲着、沸腾着、不安着。与之相对等,音乐创作充满了灵感。它所精心构架的美是大而化之的,注重格局,注重大的章节和雄健的语言质地,在故意带点粗糙的声音中,摒弃并克服小气细节,建立起朴拙的大气。音响对比的手法是新颖的,原声乐器与电声搭配的手法是新颖的,独唱与合唱相对相融的手法是新颖的,远近、大小、轻重、虚实、强弱、明暗、冷暖、动静,灰色彩色,有伴奏无伴奏,成功地象征了一首歌中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心绪、歌唱的不同姿态和位置。合成器模拟的或原声的特色小乐器的造境四两拨千斤,高效俭朴。而摇滚乐激荡的、响亮的、猛烈的和有力的律动,是时间的洪流、巨变的洪流、被击溃的青春的洪流,也是心跳的洪流、生命的洪流、灵魂的洪流,彼此对抗又相长,同时代表着摧毁和刺激。这音乐把周遭的现实化成了隐喻,你能清晰听到、强烈感受到它正在涤荡、冲击、唤醒、激起一切。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

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绝望着渴望着也哭也笑着平凡着

——《平凡之路》

此生多勉强

此身越重洋

轻描时光漫长低唱语焉不详

——《清白之年》

以苦难为船 以泪为帆 心似离弦箭

莫说天无涯 海无岸 纵然归程须万载

今日归来不晚 与故人重来 天真作少年

——《在木星》

那我是落叶

把自己交给了风

像云在天空跳舞

再不问要去哪

昨天已灰飞烟灭

明天还远在天边

我将自己摊开

倾听她的一切

——《好好地》

能不能 彻底地放开你的手

敢不敢 这么义无反顾坠落

坠入黑暗中

坠入泥土中

的海阔天空

就让我 来次透彻心扉的痛

都拿走 让我再次两手空空

只有奄奄一息过

那个真正的我

他才能够诞生

——《No Fear in My Heart》

有一点儿像是拜伦在西方思想史的那个情境,朴树也有一种朴素却强烈的生命哲学,他决绝的否定世俗姿态和鲜明的拥抱天真之我的主张,足够滚烫的生命激情,与此同时兼有的沉默和安静的气质,使他成为一种生活态度的代表,成为物质主义上位、社会变化剧烈时期人们思想、情绪的一种征候。这是《猎户星座》专辑最值得注意的部分。它以松散的文字、优美的旋律、强烈的节奏,以总体上痛苦而昂扬的歌唱,以朴树才能愈加全面、风格愈加浓烈厚重的编曲,呈现了时代文化的一种气候。

此刻,与朴树同世,与“归来还是少年”并行,还流行着另一个年龄词汇——“中年油腻男”,这是人人避之生怕被沾上的坏词儿。

未看清过这迷宫“所有走错的路口”,“冥冥中 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故事的现在,讲到了这里。这一年,少年朴树44岁。

2019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