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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火记忆

来源:黑龙江日报 | 朱明东  2019年05月17日15:39

曾经的痛烙在大兴安岭人心中,防火意识一遇春风,就像岭上勃发的草木般疯长。

数十丈高的火头,扯天扯地朝我们碾了过来,浓烟暗淡了斜阳的光,半个天空早已昏昏暗暗。即便远隔几公里,刺鼻的烟味还是呛得人张不开口。噼里啪啦燃烧中,树断木倾,烈焰沸腾。

1987年5月6日下午15时30分,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塔河县绣峰林场。19岁的我平生一下子有了两个头衔:一个是林场中心学校语文教师、初二(二)班班主任;另一个是群众打火队员。那天下午正上课,校长用大喇叭把全校20多名教职员工一个不落地集合起来:赶紧抄家伙打火!我们压根没想到那火着得那样大,所以出校门时身上都没换什么衣服,讲课时穿啥,打火时还穿啥。带的打火工具也很简单,都是清一色的铁锹,除了铁锹外也没别的可拿。

几十名教职员工同林场近300名工人一起被分到位于场部北3公里处。这里铁路与公路相隔不远,铁路两侧都是低洼地带,林木稀稀拉拉,视野相对开阔。我性格乐观,居然把参加这次打火当成了户外野游,和其他5名同事把铁锹丢到一旁,坐在铁道轨上开始打扑克,不赢钱赢喝酒外加贴纸条。大家谈天论地,根本没啥防患意识。可火真就来了。起初是一阵烟味飘过来,很刺鼻的那种,不一会儿,东北处那道岭上就腾起浓浓的烟,烟很快弥漫成黑黑的天。而后,黑了半边天的地方就有火光闪动。越来越大的火向我们这边烧,一阵阵轰鸣声由远及近。

大火不是在地上跑,而是从空中飞。越是高大的树,受伤的程度越大。阵阵轰鸣声里俊美的樟子松、挺拔的落叶松、秀丽的白桦树、茁壮的杨树林都开始呻吟和呜咽。我们正在烟里踟蹰着,十余名林场工人在铁路东侧点起火来。在林区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以火攻火”。在大火将要经过的地方点起一道火,使它向着火的方向烧,两火相遇火势顿减,打火的人即可抓住时机乘胜扑灭。“以火攻火”虽不能消灭巨大的火头,却能挫败它那汹汹锐气。两火相撞扭成了墙,不大一会儿就泄了气。可我们还是被浓烟罩住了,分不清谁是谁。有火星从铁道上空飞过,道西霎时着起火来。打火啊!浓烟中,数百人没了方向,一种本能使大家拼力舞动手中的工具不停地拍打。刚扑灭一处残火,又见不远处一处火苗乱蹿,我索性跑过去抡起铁锹一顿乱拍,却听“啊”的一声,不知拍到了谁的脚。事后,我才知道,自己那一锹结结实实拍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校长。从火场下来好一段时间,他都是一瘸一拐坚持上班。我多想找他承认是我的冒失,可咋也没张开嘴。对不起,老校长,我不是故意的。除了第一次打火,我当天还经历了数个第一次:第一次野外过夜,第一次吹瓶喝酒,第一次吸烟……

火像一条龙不停地舞动着。它边舞边张着巨口吞噬着漆黑的夜,撕扯着无边的岭无际的天。大岭上的夜空被映得通红通红。大火烧了28天,四个大型火场,不算两万多名子弟兵,地方投入的灭火力量就达3万余人。

后来我又参加了几次稍大规模的扑火战役,外出打火的路是越走越远,打火的队伍越来越精干,从群众扑火队为主,发展到专业扑火队为主,再到今天森警部队和专业扑火队相结合,打火战斗力极大提高。打火手段已从人工扑打,变为履带、轮式机械与空中直升飞机并举。从祈盼老天降雨到人工降雨,现代科技在打火中得到充分运用。就连打火的给养也变得丰盛起来。1987年那次打火,大家根本没顾上携带干粮。等到了半夜大火被打灭时才感到饥肠辘辘。10多个小时没吃没喝。好在离林场近,场长赶紧组织人回家烙饼蒸馒头。几家小卖店里的白酒和罐头顷刻被抢购一空。慢慢的,打火的给养不仅丰富了,送得也很及时。到今天,森警部队和各专业扑火队都装备了超功能的餐饮车。

打火遭罪,没点儿觉悟和素质肯定不行。不说火场上的苦,单说来去的路上就够遭罪的了。那年,我们这些群众扑火队员乘坐清一色的大卡车去打火。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城区,向大岭深处开拔。夜沉沉路迢迢,星闪闪风飘飘,亦冷亦困无法入眠。车队在山路上行驶了六七个小时,待到火场时已是第二天早晨8点多。大家纷纷跳下车,待相互打量后,却都哈哈大笑。原来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是灰,只有牙还是白的。大兴安岭早晚温差较大,白天热晚上冷。条件允许时可以搭帐篷,不许时只能席地而卧。前辈们那种天当房地当床、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艰苦被再现得一塌糊涂。靠耐力也靠乐观,打火之余,我白天用数码相机记录风采拍摄自然,晚上写诗写词写火场见闻。

漠河县城内,占地近3000平方米的大兴安岭“5·6”火灾纪念馆在时时刻刻警示着后人。参观“烈火熔城”、“决战兴安岭”等展厅后,我们来到融声光电环幕等技术于一体的影厅里。烈火焚烧声、房屋倒塌声、汽车疾驰声、男人惊慌的喊声、女人和孩子绝望的哭声,一阵压过一阵,在耳边不停地回响。喜好溜边的儿子天杰早已站在我身旁,正惊愕地看着大屏幕。见此情景,我满腹的沉重似乎得到一丝宽慰。儿子,你能这样,说明你已认识到大火的危害。

对于打火的记忆,大兴安岭人永生难能。偶然看到作家李青松的报告文学《逐梦:智慧之窗》,读后非常振奋。无人机技术的迅猛发展,不仅给国家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和军事变革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化,也给大兴安岭的森林防火增添了打早打小的利器。用不了多久,在大兴安岭的防火领域中,也定会出现成群结队的无人机。到那时,森林防火压力定会大大减轻。

天杰回头问我:“爸,假如大兴安岭再着火,还会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吗?”看着年少的天杰流露出这般忧虑,我的心一颤,随即笑道:“不会了,大兴安岭不会着那样的火了。”曾经的痛烙在大兴安岭人心中,防火意识一遇春风,就像岭上勃发的草木般疯长。有了疯长的草木,大兴安岭就会多出新的盼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