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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吴哥学会微笑

来源:北京晚报 | 汤世杰  2019年05月17日07:22

汤世杰 文并图

周达观在他的《真腊风土记》中记叙了真腊的几乎所有,惟独没记下真腊的微笑,吴哥的微笑,却指给了世界学会微笑的道路。而这道路,值得我们一遍遍走。 题记

千里之行,起于一念。那是冬天,不料竟与一个燠热的傍晚一起,堵在金边的大街上。从机场去市区,断续如同爬行。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拥堵,让人几近绝望。一个拥堵的金边叫人匪夷所思,那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金边。我的目的地是吴哥,那天却已没暹粒航班,只能绕道。于是仓促间,怀揣着周达观那册《真腊风土记》,匆匆上路。

幸好有湄公河。很快,我就坐在了河边,来得及目睹湄公河岸的璀璨晚霞。“生活就是面对真实的微笑,就是越过障碍注视将来。”(雨果)河边大道蜿蜒自如,一个小姑娘欢笑着,沿河边大道跑向远方,小裙子跟晚霞一样明亮。华灯初上,行人徜徉。这才是真正的金边。逐水而居。挨着一条大河度日的人是幸运的——几乎所有的大河河口,都有个人烟稠密的大都市,以及暧昧的过往和一些未知的将来。

在仅离江边几米远的露天餐厅吧位坐下。本地产的ABC黑啤,风味浓郁,让我想起阿姆斯特丹燠热的白夜。思绪渺然。ABC的苦味挡不住夜色渐浓。洞里萨河与湄公河波光粼粼,交汇在我的目光中。两条河间那个半岛上,高楼正格格不入地生长。凡自然的生长,都无法阻挡,那高楼自然么?夜色更浓。高楼也无法阻止夜色降临。不知有多少人曾面对过那片夜色,一瞥,或是一生。我是第一次,但已梦想多回——见过上游的澜沧江,怎会不去想象它的下游,就像一本好书,读过开头就没法不去追它的结尾。“追”是个好字眼。转念一想,追到了又如何?你在不在,都无法阻止夜色撩人。此生总有些人,总有些时候,须独自面对生命无法穿越的时光那深沉的浓酽。其时我正在其中,思绪渺然。

于是想起周达观,想起《真腊风土记》——几百年前,他或也看到过那样的河水,那样的黄昏,那样的晚霞。

古籍的好处,在总能提供一条回望岁月的通道,让人得以一探过往时光深处的奥秘。七百多年过去,《真腊风土记》如今读来,文字仍觉亲切——“窗内人于纸窗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作家徐则臣最近感叹道,“还是得尽可能留下当下生活的一些记录,若干年后子孙们看我们这个时代,若无足够详实的记录,那就跟我们现在看过去一样,固然多惊喜,但更多的是遗憾和缺失。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盛赞巴尔扎克这个时代的书记官。”不妨说,周达观正是这样的文人。

中柬交往始于13世纪。其时柬埔寨国名真腊,国都吴哥城建筑宏伟,雕刻精美。1431年,强大的暹罗军队攻占吴哥,真腊迁都金边。吴哥窟自此湮灭于热带丛林,“遗失”在历史中,直到1861年才被重新“发现”。追溯起来,周达观1299年完稿的那部《真腊风土记》,对那番重新发现居功至伟——

公元1819年,在中国传教的法国人雷慕沙得到一本《真腊风土记》,细读后如获至宝,遂译成法文。1860年年底,法国生物学家亨利·穆奥携法文版《真腊风土记》前往柬埔寨,按书索骥,终于发现了一处宏伟惊人的古庙遗迹,廊柱歪斜,佛塔坍塌,门梁断裂,浮雕蒙尘……一切都显示那即书中所写的吴哥窟。湮灭400多年的吴哥窟自此撩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1971年,柬埔寨摆脱法国殖民统治,整理文化古籍时,发现居然没有自己的历史文献,连历史教材都无法编写。幸得柬埔寨作家李添丁将中文版《真腊风土记》译成柬埔寨文,柬埔寨人自此方知,自己国家历史上也曾有过惊艳的一页。

离金边市区不远的那个“芒果边”集市,摊位密麻,人声喧腾,烟熏火燎,一派世俗的古风。世界大约原就是那样的——高楼大厦从来只是外表,人世的真实一直混乱芜杂,只在你拍摄它记录它叙说它的瞬间,才显出了秩序!

跑了一早上,到那个离地五米的水上高脚竹楼去吃午饭,脚下晃晃悠悠吱吱嘎嘎乱响,感觉倒是太接地气了。先是到“芒果边”买吃食。所有食品,鸡鸭肉鱼,蔬菜水果,红红绿绿,统统都是烧烤。国人擅长的蒸炒炖炸煮,看来实在是太麻烦太繁琐了,在那里,烧烤是打开所有食品味道唯一正确的方式。后来才知道,即便是十二月,炎炎烈日下,烧烤也是品尝吴哥的唯一正确方式。烟熏火燎。烟熏火燎……开吃。把“斯文”丢到爪哇国去,席地而坐,以手为箸,撕撕扯扯,大快朵颐。盘腿而坐是主人的日课,我等凡人转眼便已腰酸腿疼。起来溜达几步,再盘腿坐下,以坚忍不拔的牙齿对付所有食物的缠绵与坚韧。吃得提心吊胆,酣畅淋漓,原始又现代。所幸从头到尾,没见到一个苍蝇——呵呵,它们是否回避生客?

想想 ,当你忙于去看天下的时候,天下已先看到了你。当你忙于让天下人都认识你的时候,你其实还是个浅薄无知孤陋寡闻的家伙!     

崩密列

小吴哥在望。穿过一千多年时光,缓缓行去,岁月通透的深邃与黏稠的浓郁,几乎同时到来。永恒的从来都是物,不是人。放眼处难见初晓青山,身前身后,尽皆沧桑往事与斑驳尘埃。满眼国宝级文物。吴哥高大辉煌,进入神庙的门却都狭窄低矮。你须弯腰低头侧身而进,那样怪异的姿势,带有明显的强制性,想来绝非出于疏忽。我给自己提了个醒:你的头撞坏了文物必须赔偿,文物撞伤了你只好自认倒霉。

冬季在一场过往中,汗淋淋地奔行。残缺早就是我的老友。要复原吴哥破碎的拼图,依然是件困难的事情。真想问问:你身在坚硬如铁的石头里,在午夜清晨的冰凉中,是怎么露出那种微笑的呢?

佛无语。佛只微笑。这世上,惟“三样东西有助于缓解生命的辛劳:希望、睡眠和微笑。”(康德)吴哥最著名的石雕四面微笑佛,世称堪与蒙娜丽莎的微笑媲美。那些巨大的佛,每尊都只用眼睛说话,观自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阳光汹涌,落地有声。我听见了那以光表述的轻言细语:我只是一堆嵌叠在石头里的,那些没有剥蚀没有坍塌的部分。我置身于石头深处,连同我紧闭的嘴唇,魂魄已乘着神鸟翅膀远行。不要试图问我什么,或为什么;也不要去问风雨、苍苔和凿痕。去问那些坍塌的石头吧,关于这个世界所有的前世今生,它们的断裂与残缺会告诉你许多;或去问那些还不是石头的石头,在修炼成一块真正的石头之前,它们是否也曾听不懂暮鼓晨钟读不懂断碣残碑。你也听不懂。你来过一次、两次,也未必就能听懂。而有的人,终生都无法听懂……

我听懂了吗?不知道。我无法确认。只知道尽管生命如此短暂,我也并不害怕生于虚无,却畏惧死于窒闷,宁可如一方石头那样,被劈削,被砍凿,被雕饰,然后成“佛”,成沙弥,成脊兽,成垫脚石……就在风雨中,日复一日地剥蚀。

不远处,那个坐在架空宫殿前,一袭白衫的女孩儿,痴坐如佛,一动不动——你又在想什么呢?

承友人勇男盛情,就那样,在离暹粒市区不远的一个院子一住多日。早晚可围着他的泳池踱步,独自绕行。小院当然有人收拾,又没收拾得过度,而过度是这个时代的通病,如同太浓的妆容会叫人恐惧,不自在。小院的干净、整洁,似都属天生,自然,偶尔还有点恰到好处的芜杂与野趣。清晨犹好,凉爽清碧,花自开,鸟自鸣,人自闲。“要语连夜语,须眠终日眠。除非奉朝谒,此外无别牵。”(白居易《朝归书寄元八》)只是我之“奉朝谒”,无非乘车外出,去拜访吴哥——想想,那原本也是吴哥古“朝”啊。两位柬埔寨女工,管家帕拉和厨师敏婻,见面和告别,都会双手合十,满脸微笑。偶尔与她们闲聊,靠的都是手势和比划,会心处,笑声爽朗。

勇男已在异国待了十余年,置下这个院子,却常年在金边忙碌,把一院子的清寂风雅,都留给了帕拉和敏婻!还远超市价,付给她俩每人每月两百美金。偶尔有朋友来此住住,“进入阁前拜,退就廊下餐。归来昭国里,人卧马歇鞍。却睡至日午,起坐心浩然。况当好时节,雨后清和天。”(白居易《朝归书寄元八》)人生都是一场修行。想到待我此番离去,或会不断想起勇男和他无法享用的这个小院,想起两个女工的质朴和善,只好莞尔一笑了。

暮色里的小吴哥,让浓郁的落日余晖染成暗紫金黄。斑驳王城的那种沧桑残缺之美,愈显磅礴壮丽,与尼罗河边的卢克索神庙有得一比。虽朝拜者众,信仰者早已不复当年。世事更迭,物是人非。真正不朽的惟有块块顽石。此时吟李群玉《重阳日上渚宫杨尚书》 句: “落帽台边菊半黄,行人惆怅对重阳。荆州一见桓宣武,为趁悲秋入帝乡。”感触愈深。

站在高处俯瞰暮色中的吴哥古城,“王城如海”四个字便脱口而出!

想起在离暹粒不远的洞里萨湖,水域浩瀚阔大,却水质浑黄,观赏性阙如。令人感叹的,是居于湖上的数万越南人。仿佛被“国家”遗忘的“难民”,对于他们的流落于此,有各种漫长的历史解说,最常见的是某个年代为国家出征战败,就再也回不去了,已在此生活了好多代,惟只可居于水上,不能“登陆”。他们建起了水上学校、教堂、土地庙、商店等等,但现代国家观念,于他们已是奢侈的梦想。苦涩尽管苦涩——而谁又说得清,这样真的就一定不好么?

想一想,人生一世,谁又不是出没风波里呢?把一命交给一舟一桨时,也就把一生交给了江湖,交给了颠沛流荡。而生命中,不断有人离开或进入。看见的、看不见的,记住的、遗忘的……不断地得到和失去。于是,看不见的,看见了;遗忘的,又记住了。然而,看不见的,就等于不存在?记住的,又会永不消失么?

崩密列。满目疮痍!惊心动魄!凡行过处,其损毁皆叫人不敢回望!人类太愚蠢了。战争的破坏远胜过自然的损毁。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场战争,炮火与地雷彻底摧毁了崩密列精美的古老建筑。作为战争罪行的见证,作为对人类的警醒,保持崩密列被毁的原貌,重新修复与还原已显得无足轻重!弹痕累累啊!罪恶的子弹没击中敌人,却击中了古老的高棉,击中了吴哥,击中了全世界的和平之心。

微笑是一堂关乎人性的课程。吴哥亦深藏着人性的两极:光明与黑暗,善良与残暴。记得在金边大王宫,一只不知名的鸟歇落在屋檐下的雕花饰件上。不知它的先祖那时身在何处?当不远处时时都在发生杀戮时,一个佛的国度,人却被猩红色裹挟,惊弓之鸟,是不是只在这里方可短暂歇息呢?

而天意悲悯,草木柔情。柔弱并不是花枝注定的宿命。对一种禁忌的最质朴的穿越,怎么都会叫智慧生命满面羞惭。确认了心之所向,便有了梦境,纵只是新绿一缕,亦足够叫人穿越身后那弥漫无边的灰暗,直至开出花来。大自然仍以它的坚韧、顽强、璀璨和生生不息,尽心尽意,装点着残破的崩密列!一路行去,每有亮色,都叫人勃然动情。王维《青溪》诗曰: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说的虽是一道溪水,那时想来,亦蛮应景。

——吴哥的佛,那时依然微笑着。在那个没有雪的地方和那些没有雪的日子里,想起往事里的大雪纷纷,料定从没见过雪也从没雪陪伴的人,既是孤独的,也是浅薄的——那些永恒的微笑,与那样凌厉的风雪注定有关。微笑是心酸的回味,也是劫后的庆幸;是发自内心的会意,也是遥想未来的憧憬。

巴肯山既不大也不高,海拔高67米,据说却是吴哥第一次建都之地。如今建筑倒塌,遍地碎砖乱石,夕阳下愈显得光影陆离,神秘沧桑,却成了观赏吴哥日落的最佳去处。山顶位置狭窄,每次只可容纳300人,排队上去必有一番焦急等待。一些廉价旅游团的人眼看集合时间已到,只好离去。一个多小时过去,最后二十分钟终得上去。眼看夕阳就要沉落。浓云垂铅,残阳凝血。整个吴哥笼罩于脉脉斜晖之中。好奇怪,那景象和我的一个梦竟如此相似,红蓝黑灰黄,色彩斑斓也清浊分明——天空或也会做梦吧,从亘古活到如今?晚霞渐渐暗下去时,心却亮了起来。远处的夜灯已开始闪耀,谁是那个在天边流浪着也盼望归去的游子呢?

《真腊风土记》除卷首“总叙”外﹐正文为40则:城郭、宫室、服饰、官属、三教、人物、产妇、室女、奴婢、语言、野人、文字、正朔时序、争讼、病癞、死亡、耕种、山川、出产、贸易、欲得唐货、草木、飞鸟、走兽、蔬菜、鱼龙、酝酿、盐醋酱曲、桑蚕、器用、车轿、舟楫、属郡、村落、取胆、异事、澡浴、流寓、军马、国主出入。周达观记叙了真腊的几乎所有,惟独没记下真腊的微笑,吴哥的微笑,却指给了世界学会微笑的道路。

柬埔寨人至今都没忘记周达观。距吴哥东北60里处,有座长满荔枝树的山,传说那是由周达观赠送的种子繁殖而来,人称“中国荔枝山”。现在人们去拜访吴哥窟时,当地旅游部门有时会奉送一本《真腊风土记》,书上还简略记载着周达观的生平。

公元1295年3月24日,由十多人组成的元朝使团,从温州乘船出发,两个月后到达占城,因遇逆风及河道水浅,行速缓慢,至次年7月方到达吴哥;进宫与真腊国王交涉完归附事宜,须等到西南季风及湖水涨潮方能出航,使团人员四出采购当地的奇珍异宝,惟通事即翻译周达观没去。

周达观,号草庭逸民,出身温州望族,时年30岁,向喜钻研历史地理。作为与各国海上交往的登陆口岸,温州时有商贾来往,他早已学会了真腊语。得知朝廷要组团前往真腊,便请命前往,遂有此行。他四处寻觅,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并偶遇在吴哥住了35年的老乡薛生,陪他四方游历。公元1297年6月,在真腊呆了一年后,周达观随使团一起返国,后起意把真腊之行记录下来,经多番删改、重写,两年后,方将最初的十几万字,定稿为仅8500字的《真腊风土记》,一部历史地理著作终于问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文义颇为赅赡,本末详具,可补元史佚阙”也。

如今在暹粒,由我的几位艺术界朋友编导创作的歌舞剧《高棉的微笑》,每晚演出,场场爆满,迄今已整整八年,总共已演了三千多场。立项、创意之初,有人曾嫌他们运用《罗摩衍那》等神话传说“太文化了”,论证时幸得柬埔寨文化学者的支持,认为他们是真弄懂了他们的历史,方得认可。那晚在与主持演出运营的云南文投柬埔寨公司老总的闲聊时得知,演员现已基本本土化,相比国内的演技、舞美、灯光,尚有大幅提升空间。好在一场那样的歌舞,毕竟可以让人从现实的吴哥转向艺术的吴哥,咀嚼消化那些至美至圣的微笑。

——菩萨低眉处,生死入心时。远行者费心费力地到异乡去寻找家园,心绪的归处,也许连那样的寻寻觅觅,亦是徒劳吧,冥冥中系念着的,仍是遥远的故土。

夕阳落照两吴哥,

返眼达观千佛陀。

人间兴废堪微笑,

世事翩跹犹娑婆。

看完演出回去的路上,没来由地,突然觉得,那一场场演出,似乎都是对我们永逝的过往一次次隐忍的致意、致敬或致歉。

离开吴哥恰是晚上。来不及待到夜晚,从神庙的某个角楼,仰头相对满天繁星般的眼睛,以及流萤。时间总在鞭打人生,车嘶吼着如九头神兽。那个曾被古老夜星照亮的神庙,卫兵般埋伏着的寂静石头般凝固,被孤独地抛弃在断垣残壁间。风,温柔地吹动我的白发和衣衫。回头最后一眼我看到的,是墙头在暮色里闪亮的几片透明的绿荫。好像就那样,我把一些诗一般的思绪遗失在了那里。很久之后,想起那个时刻,吴哥王城檐角上的一滴露珠,突然从我的颊上滚落……

“笑是两个人之间最短的距离。”(维克托·伯盖)微笑吧!微笑吧!学会微笑吧!微笑,并不只是一个容易做出的表情……

2019.5.11 于湖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