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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马拉松跑者在路上 ——《去洞庭的途中》读后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文珍  2019年05月12日10:26

认识小驴,粗粗算来也有十来年了。想起比小驴出道更早的,大概也只有头几批新概念作家了。他可谓是年轻的老作家,一个出道虽早,却一直保持惊人低调的文学从业者。前年,他的短篇集《蚁王》出来,说是暑假结束要做一场活动的,结果我特意空出时间,最后他却说还是算了,怕麻烦。他说过多次怵头当众发言,我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不喜欢太多聚会,这在当下若干诗酒风流的中青年男作家中,算是难得的异数。他读研期间,我也参加过几次他们班的活动,发现比起大家围坐闲聊喝酒,小驴宁可偷偷先去游泳,但又怕显得太不合群,游完后倘若还来得及,会尽量赶回来再陪坐一会,总归是不大说话。

如此看来,热闹对小驴而言与其说享乐,毋宁说是负担;而事实上,作家理应更多地享受独处。甚至我想最喜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张楚也是爱独处的,只是他天性热情,心肠又软,所以但凡有朋自远方来——很多也并不很远——总要设法张罗一聚,显得像是闲人,实际上也有无数要紧活计,宁可曲终人散之后再默默熬夜赶稿。这是他的周全和善处,而小驴也极善良,却并不是这样的性情。他整个人总像是往后躲的,虽然出了好几本书,对写作这件事始终嗫嚅不言,显出一副气场不足的样子;但说到自己喜欢的国内外作家甚至崭露头角的同辈,却又刹那间神采飞扬,不遗余力地予以推荐。这一点我以前还没有太觉得,直到有次整理自己作品年表,才发现早年很多篇小说都是小驴责编,而且很有趣,基本上是小驴调到哪里,我的小说就发在哪里。他正是会记得时时和朋友约稿的“益友”。

也许因为行事低调为人又害羞,见面谈及文坛的喧嚣,他也偶有困惑之状。但小驴实在是厚道的,我几乎没听他怎样臧否过同侪。他的种种激于义愤,湖南人特有的钻牛角尖和“霸蛮”,基本上都放在了他那些节奏偏快,力道诡谲却又自成一格的小说里。里面风花雪月不多见,多的都是人和人之间刺刀见血真刀真枪的较量。可往往较量完了,随即又生出无限疑惑来:到底人和人为何要这么殊死搏斗呢?不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他的小说里,被形势所迫一时冲动毁掉生活的人是多数,每个人都活在本能的激情驱动下,极少深谋远虑的城府。即便行凶作恶,也多是激情犯罪,犯罪之后会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简直不敢相信就是自己刚刚做了这样的恶事。

从这些茫然和疑惑之中,倒可以看出来小驴是个真正的好人。他哪怕再愤怒和痛恨,也是不够彻底的;真遇到什么事情过不去了,过段时间,也就轻轻放下,从此再也不提,正应了“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老话。他好像一直在吃力地消化和理解这个世界与自己淳朴天性不相适应的部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发狠。实在有话要说,也先举起文学的盾牌。

旁观久之,前辈兄长里,最亲近小驴的当是河北的学文兄和我们所有人的楚哥,究其根本,大概也是因为同样都有一副古道热肠。但是小驴却让朋友更忍不住为他操心一点,因为他的年轻,也因为他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不知所措。他喜欢摄影,爱看文艺电影,阅读面广,渴望稳定的感情生活,内心不近人间烟火的冲动,却好像一直被一种生存攸关的焦虑束缚着,压抑着。明明也喜欢美食,却对我说:我心粗,吃什么都不在意的。明明对衣着有自己独到的品味,但总是尽量往不引人注目里打扮。他好像天生对外界的评价比别人更敏感,虽然不事声张,自尊心却格外地强,只是日常不显山,不露水,宁可自已努力克化也不肯轻易伤人。这一点也许我比那两位燕赵好人更有发言权,全因为自己也是和小驴家乡极近的湘人。

说人就远,说回小说。这篇《去洞庭的途中》,是我看过小驴写得最复杂的小说,完成度大概也是最高的。而个人更感到兴趣的,也许是他对那些生活中我们早已司空见惯的坏人坏事的真实看法。买凶杀人的商人,其实并不真想要妻子情人的命;爱上人妻的小说家,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淹死在一片无边的芦苇中,冥冥之中演绎了自己的小说情节;倒是身处情感漩涡中的女画家最后因车祸昏迷最为幸运,不必面对人生残酷的终极抉择。这一幕幕都像是电影的分镜头,快速闪回之后,所有矛盾都集中在一时一地爆发,但爆发后呢?却也不符合套路和读者喜闻乐见的结果。仍旧是归于白茫茫一片,故事重堕入云山雾罩之中。

看到中间我想,小驴写这样痛苦纠结的小说到底要表达什么?里面自有一种末日将至毁灭一切的快意,但我却不愿只看到一味颓唐。怀着隐忧一直看到将结尾时,“小耿抬眼望了望天空,天空全是这些幻灭般的碎片,仿佛正在重新编织他的人生,让人无法看穿,一时竟呆住了。”更真切地看到了一个青年心相之城的崩塌。一路往下坠落固然是惊险的,刺激的,痛快的,但是,用十二万字来写一个群体的幻灭,赞叹之余,却也隐隐感到某种不安。

然而好在这幻灭并非真的结尾。

结尾是情感受挫的女青年从绑架案中劫后余生,身体和心理渐渐康复,并且有了重新开始一段新感情的隐约希望。

也许没有比小驴自己的后记对这暗中有光更准确的描述了:

“以为过了而立之年便会豁然开朗,生活只需按部就班。然而事实是,我依然困在迷途。并渐渐意识到,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或许一生都将处在抵达彼岸的途中。……这几个命运交织的故事,不过是这些年我对人生、爱情、未知命运、和解的艰难寻求和思考罢了。生活在这样复杂多变、暗流涌动的年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认清自己,看透世间本质,然而也避免不了被云雾遮眼,最终成为‘制造云雾的人’。我相信笔下的这些故事和遭遇,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漩涡,或被礁石拍碎的瞬间,它们与我们的现实处境血脉相连,心灵共鸣,从而具有普遍的意义。”

也就是说,刻意制造迷雾的写作者,时时意识到自己同样也在“通往洞庭的途中”。小说当然从不负责提供生活的最终答案,这个故事的尾声却让我清楚看到了一种振拔超越当下泥沼的希望。小说家理应成为对人类痛苦最灵敏的收集者,小驴在北京的三年,自述“在北京,我身上长满各种触角,每天都在吸收不同的声音。”而写作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他承认“未曾有小说会如此纠缠我。”而这种如同中蛊一般的迷狂,对于一个小说写作者来说又是多么必要!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部小说如此打动我,它就像小驴把一部分真实的生命历程投掷了进去。字里行间,跳动的是一颗活生生的灵魂。

我以为《去洞庭的途中》是小驴写作十年至今最有分量的著作,它之所以独特,不在于罹患城市综合征的各色人等在同一个时空交错汇聚;还在于里面有作者同时代人极为切身的痛楚,以及一个年轻而敏感的写作者用尽身心之力试图寻找答案的决心。明知找不到答案依然要找,虽千万人吾往矣;相比起小驴几年前中短篇中相对直露的观点,这部作品里几乎没有任何直接判断和对社会现状的正面批评,却让人更感到彻骨无望的寒凉与悲哀。

想起小驴硕士毕业的论文是《日瓦戈医生》,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说:“这部书最打动我的地方,是帕斯捷尔纳克始终关注个体在时代涡漩中的命运走向和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无论是帕斯捷尔纳克,还是他笔下的日瓦戈医生、拉拉、冬妮娅、戈尔丁、杜多罗夫,他们都是俄罗斯大地上流浪的精神孤儿,在动荡中流离失所,踟蹰不前,在压抑和封闭的环境中,各自的遭际就像台球一样相互碰撞,最后落入命运的网兜。可贵之处在于,帕斯捷尔纳克和他互为镜像关系的日瓦戈医生,并没有屈服于时代的‘球杆’,和当时的时代精神始终保持着距离,不为时局所左右,而是以清醒的头脑站在俄罗斯乃至全人类命运的高度上,聚焦人性良知与灵魂的剖析,来审视这场悲剧。”

访谈发生在这部小说完成之后,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为近期的创作谈:“像刀子一样扎自己,正是源于主人公和周遭的紧张对立关系……一群现实中灰头土脸的失败者,在社会规则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人,活在时代的夹缝之中,唯一能伤害的人就是自身。刀子扎得越深,意味着越痛,他们反抗的力度也越大。”小驴想要写的,也正是主人公不断被裹挟于现实之中又渴望超脱其外的永恒矛盾,以及这矛盾造就的既具备不安与动荡的魅力,同时又让人疼痛不已的小说。

至此,我想我大概稍微明白了一点小驴的若干行文中,为何总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紧张起来的力量。他从来不是娓娓道来一种波澜不惊的客观事实,而是在替那些被世界扎得遍体鳞伤的人们呼救、呻吟、叫屈,甚至是绝望地呐喊。

突然又想起四年前在长江渡轮上和微醉的小驴的一次聊天。也只有喝多了酒,他才愿意稍微聊到一点自己的创作。他说:我知道我的长处和短处在哪里。我也清楚自己想写的作品是怎样的。

我默默地听着,任这些像石头一样坚硬自矜又绝非盲目自负的话重重砸落在甲板上。

四年之后他在后记里写:什么能击败我们呢?才华?激情?还是时间?

当然任何外物都不能击败这样一颗勇敢坚毅的心灵,只要这颗心还在不断去爱,去感知和创造。还和广阔大地的无穷远方和无数他者同呼吸,共命运。还在一刻不停地碰撞,喘息,跳动,还在奋争与寻觅。他就永远不会被时代的无物之阵困住,就大踏步地走在“去洞庭的路上”。

写于2019.1.23凌晨,安翔路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