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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书瀛:作者“写自己”,读者“读自己”

来源:《文艺争鸣》 | 杜书瀛  2019年05月06日09:08

20 世纪 50 年代某个时候,我们文学界的主流思想最看重现实主义;由此,在较长一段时间里自然也就优先培育和大力提倡现实主义 美学。我自己就曾是这种思想的拥护者,虽然尚未极端;而其极端者, 衡量文学之高下、优劣,甚至以现实主义作为标准而划界。我所尊敬的一位权威作家 1957 年 9 月写的长文里面明确说“:在阶级社会内,文学的历史基本上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虽然他把所谓 “积极浪漫主义”作为附庸收为现实主义麾下;而那所谓“消极浪漫主义”,则同形式主义和“现代派”都归于“反现实主义”阵营,是现实主 义的敌对分子。

那时总是习惯于依照现实主义美学理论去理解一切、衡量一切, 把所有有价值的理论思想和文学作品都往现实主义上靠。我较长时间里受这种美学思想熏陶和控制,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我写《李渔美学思想研究》的时候,也还是尽量把李渔的美学思想和他的优秀作品说成是现实主义的;不然,好像就贬低了李渔。现在看来,很可笑。

必须声明:我没有贬低和讨厌现实主义的意思。我觉得现实中的文学创作和文学史上的各种流派、风格、方法,或者通常人们说的各种“主义”,凡是有美学价值的,都有或曾经有自己的存在理由,它们做出各自的贡献,共同创造了异彩纷呈、丰富多样的文学世界。

我还质疑:把众多作家的创作风格(或者所谓创作方法)分为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或者表现主义,或者形式主义,或者再多找出(划分出)什么什么主义,并且振振有词地搜寻和罗列它们的各自特点,概括成某种固定的模式,是否科学?如果把这些所谓特点抽象为几条筋,甚至把它们绝对化,就更不能算是科学的做法。

文学创作是活泼泼的精神劳动,文学展现的是无比繁复的精神世界。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曾说“: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其实,凡是成熟的作家, 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家,都有自己的观察生活、描写生活、抒发情感,以至凝神结想、构思布局、遣词造句……的方法。拜伦不同于雪莱, 屠格涅夫不同于托尔斯泰,鲁迅不同于茅盾,巴金不同于沈从文,…… 你可以找到他们之间某些相似之处;而更多的是会发现他们的迥异之点。这些不同的作家,以各自特有的生活阅历、美学素养、艺术感受和思维方式,磨炼出自己的方法、手段,使得他们的作品风格特异,也使得文学世界无比丰富。这些不同作家的独特方法和他们的多彩风格, 哪里是你硬要编织几个“筐”,贴上如此这般的理论标签,就能“筐”得住的?

请不要把他们“筐”死。

李渔有一段话,就不符合所谓“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但我现在觉得他这段话很有价值,应该特别说一下。李渔在他的《一家言》自序里头,曾经说过一段过去人们不太重视今天看来却非常重要的话—— 我觉得这段话是李渔美学思想的精华所在,所以必须加以强调。他说:

凡余所为诗文杂著,未经绳墨,不中体裁,上不取法于古,中不求肖于今,下不觊传于后,不过自为一家,云所欲云而止,如候虫宵犬,有触即鸣,非有模仿希冀于其中也。模仿则必求工,希冀之念一生,势必千妍百态,以求免于拙,窃虑工多拙少之后,尽丧其为我矣。虫之惊秋,犬之遇警,斯何时也,而能择声以发乎?如能择声以发, 则可不吠不鸣矣。

这段话,初次接触者可能一时听不明白,我再掰开来、揉碎了,解释一下。他是在说:我所写的东西,我所 写的这些杂著、诗文、戏曲、小说,不是刻意去追求什么, 我“上,不取法于古”——就是不以古人作品作为我的榜样,按照古代的那种规则去写“;中,不求肖于今”—— 现今那些人的作品,我也不是以它们为写作的榜样“;下,不觊传于后”——就是说,我也不希望我的作品,就非要 流传下去不可。我不过是自为一家之言,说我内心想说的话。我说这些话,就像那个“候虫”(譬如夏之蝉、秋 之蟋蟀),它出于本能地要鸣叫,就像那个夜里头看家的 狗,它出于本能地要狂吠。就像它们似的,我拿起笔来写 作也不是为了模仿什么,而是发自我自己内心的一种欲 求,发自内心的一种感触,有感即发。如果我要是想着模 仿什么的话,那就失真了。因为,要是想模仿,就必然求 “工”——就是要刻意追求写得多好,多美;然而,一求“工”,那坏了,就有一些做作的、虚假的东西在里头了;就“尽丧其为我”了,我自己的个性就没了,我自己的真心也就没了。总之,李渔的意思是说,我写的东西,都是从我 内心里头流出来的,从我的精神世界里头迸发出来的,而 不是模仿了谁,模仿了什么东西。

这是李渔“一家”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方法。

这和过去我们说的现实主义理论对不上号,或者说有着显著差异。过去我们常常说:现实主义,总是应 当模仿自然,模仿现实,再现现实——现实什么样子,然 后就写成什么样子。李渔不是这样。当然,李渔当年不 可能有所谓“现实主义”之类概念,也不知道别的什么 “主义”,他绝不依照、也不可能依照那些“主义”写作。而且李渔这里说的不“模仿”,主要指要独创,而不是模仿古人和今人的写作模式;但我认为也包含不单纯模 仿外在现实的意思在里头。李渔主张写作就是抒发自 己的内心感受。他说,我写作品,是我内心里头,有一种 生命欲求生发出来,要表达,所以我才写。即有感而发, 有思而发,有所触动而发,不是模仿什么——既不是别 人的模式,也不是外在的现实。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写 作就是写自己,而不是亦步亦趋地模仿别人,也不是依 样画葫芦那样模仿现实。李渔认为,如果要是仅仅模仿, 照葫芦画瓢,就把自己的个性泯灭了,那我宁肯不写。这是一种很高明的美学思想。这一段话,是李渔的美学 宣言。过去我们好多人没有注意这段话。

中外好多著名作家、美学家也有类似主张(当然又各不相同,他们又都是各自“一家”),他们认为写作不是模仿现实,不是现实怎么样就照样模仿它,不是这样;而是表现内心的一种生命的欲求。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说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 盖自怨生也。”司马迁所谓屈原“疾痛惨怛”而本能地呼天号地,正是说明《离骚》是屈原急切的人生欲求和生命呼喊。实际上中外历史上所有优秀作品,都是作家从自己内心迸发出来的,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

作家写在书中的语言,也都是他心灵的诉求和表达——那语言,是他用心灵浇灌出来的。古人云“言乃心声”,此之谓也。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在《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中说过的一句话“:心灵是最有力、最敏感、最深刻亦且最富足的内在源泉,它用自己的力量、温暖以及深奥的内涵浇灌着语言。”

有的作家,一辈子主要就写一本书,是写他生命当中的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大概现在年轻人,环境、心境与我们当年不同了,不像我们当年那样痴迷奥斯托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那时,它的许多段落我们甚至能够背诵出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尽管现在有的年轻人看起来,可能有一些不太令他们满意的地方;但是此书有非常重要、非常可贵的一点,即它是作者真正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的,作者把自己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写出来了。它是奥斯托洛夫斯基的生命精华的表现,是他整个生命那些最有价值部分的一种深化。好多好的作品,都是这样写出来的,是作家从自己内心里面流出来的,从自己生命当中生发出来的。曹雪芹写《红楼梦》亦如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书中流淌着作者曹雪芹的“辛酸泪”啊!

这样的美学主张和创作理念,如果概括成一句话:写作就是“写自己”。世界上好多大作家,都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写作,字字滴血。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说,他是蘸着自己的血肉写作。法国大作家福楼拜写到包法利夫人死的时候,感到自己嘴里有砒霜味儿……我们中国古代的大诗人屈原也是这样,他用自己的生命写出了《离骚》。我们现代中国的大作家巴金同样如此, 他的一些小说,譬如《家》《春》《秋》等等,就是写自己生命当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从生命里头生发出来的。郭沫若“五四”时代的一些诗,像《凤凰涅槃》《炉中煤》《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天狗》《地球,我的母亲》……也是如此。艾青的许多诗,像《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同样如此。他们都在“写自己”。

“写自己”,这是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的。若从阅读者的角度来说,阅读则是“读自己”。

好像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里说过:从来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发现自己或检查自己。这话很有道理。福楼拜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说“:在长久的阅读期间,我屡次喜不自胜地叫了起来!”为什么“叫了起来”?与书中人物产生了共鸣啊,在阅读中发现了自我啊。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写贾宝玉、林黛玉读《会真记》(《西厢记》):

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 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 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

“不觉带腮连耳通红”,说明他们读进去了,“进入角色”了。他们读出了自己,他们在“读自己”。

这一回的后面的文字还有一大段写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文: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 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 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 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 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这“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也正是因为林黛玉在“读自己”。

有的人读《红楼梦》不但“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更是像着魔似的,要死要活。据说清代一个富家小姐读《红楼梦》读到痴迷程度,彻夜不眠,家人怕《红楼梦》害了她,把书烧了,不想小姐不吃不喝,最后竟至卧病不起,生命垂危,弥留之际还在喊“:奈何烧杀我宝玉?”因为读《红楼梦》时,她是在“读自己”——她在书中发现了自己,塑造了自己。

类似的例子,古今中外多得很。

凡是读书真正读进去了,也总是联系自己的生活、联系自己的生命——读着读着,哭了,笑了,顿足,击掌, 如明末臧懋循在《元曲选序二》中所谓“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

他(她)魔怔了?不。他(她)在“读自己”。

要养成读书的好习惯。中国古代有好多读书迷。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七“屠本畯”条曾记载明人屠本畯爱读书的故事“:(屠本畯)年既老,好学不倦。或曰‘:先生老矣,奚自苦为?’答曰‘:吾于书,饥以当食,渴发当饮,欠伸以当枕席,愁寂以当鼓吹,未尝苦也。’”读书是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至老不倦。

书要好书。读要会读。开卷有益。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会读的读者,遇上好书,就会产生难以估计的精神力量。它能提升你的人格,优化你的思想感情, 改造你的灵魂,使你的精神面貌发生巨大变化。你记得吗,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青年,有许多是读着巴金的

《家》《春》《秋》走上“反封建”的道路的;抗日战争时, 许多普通百姓是读着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走上战场的。

他们真正把“自己”读进去了。

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凡是成熟的作家、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家,都是既“写现实”,又“写自己”。凡是真正的阅读,都是既“读书”,又“读自己”。

作者“写自己”,读者“读自己”。如此而已,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