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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梦忆》读感:绕不过去的翁偶虹

来源:文汇报 | 肖复兴  2019年05月06日08:55

旧时文人中,钟情并书写老北京的很多,翁偶虹是绕不过去的一位。新近出版的《春明梦忆》,搜集的全部是我曾经读过的旧作,但重新翻阅,依旧兴趣浓郁,翁先生的梦忆,也勾连起我的回忆。

同一般文人书写老北京注重其历史地理、街巷店铺、民风民俗不尽相同,《春明梦忆》显著的特点,是将这些内容化为书写的背景,而着重让京戏这一元素登场,与老北京风俗联袂演出一场大戏。这是其他关于老北京的书籍中少有的,也是翁先生的拿手好戏,因为他就是梨园中人,他为程砚秋先生编剧的《锁麟囊》,至今盛演不衰。我就是看了这出戏之后,迷上翁先生,从而找他的书来读的。

了解老北京,尤其是清末民初的老北京,京戏是绕不过的一道坎儿。自从四大徽班进京,在朝廷的倡导和宠爱之下,京戏融入了老北京的生活,成为文化经济乃至政治别样的倒影。京戏的盛衰,和老北京包括街巷店铺等民俗文化的盛衰,有着彼此镜像的关系。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至今欠缺,尽管翁先生的这本书并不是研究这方面的专著,但其中很多内容,正好为我们补充些不足,提示我们进一步研究的路径。

在这本书中,翁先生谈烟画,谈烟壶,谈评书,谈庙会,谈节日……几乎篇篇离不开京戏,正可以看出京戏对于老北京民俗文化与历史的渗透力之强。在《烟壶》中,翁先生写京剧名宿李洪春到东安市场买一个“文武二圣”的鼻烟壶,如一段折子戏,非常精彩。这个鼻烟壶一面画关公看《春秋》,一面画关公舞大刀。李以红生戏出名,偏爱关公至深,对这个鼻烟壶爱不释手,几次讨价还价不成,最后原价买得。卖主以后几次请李在东来顺吃涮羊肉,几次李要付款,都被店主拦住,道出实情:卖主看李着实喜欢这个鼻烟壶,为此多卖了钱,心里不落忍,方才执意请客。同一般专门介绍鼻烟壶历史与品种等单摆浮搁的文字不同,这则文字对老北京艺人与商人之间作了别样的罗致,买卖之间,有了赚钱的欲望,也有了人情,有了故事,有了值得今天思味之处。

《评书与戏曲》中,翁先生介绍了京派评书三大派:贯口(气势派)、方口(清澈派)和活口(机智派)。然后,介绍了百年以来,评书艺人和京戏艺人相互学习的历史传统。其中,着重讲叶盛章从绰号“净街王”(每逢电台广播他的评书,前门一带行人都驻足倾听)的王杰奎的评书《七侠五义》中学习,塑造出翻江鼠蒋平的形象;金少山从品正三的评书《隋唐》中学习,帮助他在表现《锁五龙》的单雄信时有了新招法;名丑马富禄听田岚云、陈士和的评书《盗葫芦》和《田七郎》,从除夕夜听到大年初一早晨,让他痴迷并受到启发,编写出新戏《双侠盗葫芦》。翁先生说:“说也奇怪,一个故事出于评书艺人之口,就有一股艺术魅力,引人入胜。”又说:“评书与戏曲,可以说是血缘相依的姊妹艺术。”那时艺术之间相互的借鉴和彼此真诚的交流,让关于老北京的书写有血有肉而别具一格。

这本书中最有意思的,是写翁先生陪同当年和马连良齐名的四大须生之一、高派创始人高庆奎逛隆福寺(《逛庙会》),写得一波三叠,生动感人。他们一共逛了庙会中“鬃人儿”“影戏人儿”“面人儿”“托偶戏人儿”四景。如今,后三种还能见到,“鬃人儿”几近绝迹。“鬃人儿”又叫“铜茶盘子小戏出”,“用胶泥做人头,纸浆做身胎,再用各色绢纸,扎扮戏装,人都没有脚,靠、褶、蟒、帔以下,整整齐齐地粘牢一圈猪鬃。”把这些鬃人儿放在铜茶盘子上,用棍子敲打盘子,鬃人儿会动,像演出一场大戏,好不热闹。

这四景中写得最热闹的,是“面人儿”。艺人“面人汤”见到久仰的高先生,直爽地要求高先生为他摆一个《战长沙》的身段,他来捏个面人儿。高先生爽快答应,就在他的摊位前摆了个关公拖刀的身段。这是个单腿跪像,“面人汤”觉得有些棘手,请高先生换个姿势,高先生立马儿换了个横刀肃立的亮相。没用两碗茶的工夫,面人儿捏好了,装进一个玻璃匣中,“面人汤”奉送给高先生。高先生说,手工钱我领了,但玻璃匣钱照付。便拿出钱来——是多出一份手工费的。这便是当时的艺人,在艺术面前,透着彼此的尊重和惺惺相惜。如今,不要说艺术品的漫天要价,就是看如此名角的高先生当街摊前为“面人汤”摆身段,一个不行,再摆一个,还能见得着吗?

书中有一篇最长的《货声》,是最重要的一篇带有学术研究指向的文章。在清末学人蔡省吾的《一岁货声》基础之上,翁先生对老北京货声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收集,以“流动性的十二月货声”和“长年性的串巷货声”分门别类,所录胡同里的吆喝声多达368种,比蔡当年所录有的100余种吆喝声,多出了200种。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是对北京的胡同和与之连根生长在一起的吆喝声饱含感情,并舍得花费气力,才可以做得到的。因为这样的学问,不是高居在上,仅仅从典籍之中得来,而是要远至江湖,深入民间。一般学问家,或不屑于做,或根本做不来,只有翁先生做到了,他说这些吆喝声“声调音腔是美的,是智慧的创造,大多数是诞生在苦难的生活中,从一个新的角度,展示了一幅新中国成立前北京劳动人民生活的广阔画卷,意境深远”。这是翁先生对于老北京民俗文化研究的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