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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从最微弱的可能性开始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吕东亮  2019年05月01日10:03

吕东亮:从最微弱的可能性开始——读李清源的中篇小说《胡不归》

展卷初读李清源的《胡不归》,会感觉到小说写的可能是特殊题材——残疾人行骗的故事,读完终篇,便会感到裹挟每一个人生存感知的现实感猛烈袭来,令人掩卷长叹、起而徘徊。

小说中的老陈、老朱都是平静年代里的离乡者,在乡村秩序尚能维持的时代因为自身的耿直而规避乡村的黑暗力量,垂老之际却遭逢剧变的、乡村消亡的时代而生起了怀乡病,落叶归根的乡愁成为一种无法落地的情绪而带有一种隐喻性。小说中的“杨树”意象真实而独到地传达了时代精神的凌厉,连村里最朴实的树木老杨树都变成速生杨了,每一个人站立之处也都变成了水泥湖泊。在这种情形中,老陈对身后无家可归的担心毫无悬念地成为事实,他的骨灰掺杂了这个时代的灰烬,费尽心机地被隐藏进行将被水泥覆盖的地面。真的是无处可逃,时代的力量真是浩浩荡荡,纤毫微尘都须融入其宏大节拍。

比混乱的乡村即景更让人忧虑的是人心的崩毁。小说中的描写对这一点呈现得比较彻底。随意点染之笔亦有深意存焉,比如老朱不曾从兄弟那里获知关于拆迁赔款的消息,一问便推脱手机换了、手机号丢了。骨肉兄弟在利益面前尚且如此,人心之凉薄便不难体会。如此世道,老朱与老陈的交情虽然有些虚与委蛇,却又有些相濡以沫,堪称可贵。与之相对的比如村里的得势者秦钢、秦胜、秦伟等人则完全沦为利益的动物,成为时代精神的乡村代言。这其实无可厚非,也是具有普遍性的存在,或者说这不是选择性的结果,而是必然的结果,因为无论哪一个人处于执掌乡村权柄的状态,都会自觉地嵌入历史的环链。利益的个体化、分子化瓦解着每一个人的共同体幻想。小说别出心裁地塑造了一个村主任形象,他叫王波,原本是其貌不扬、逆来顺受的角色,却因为被误诊出艾滋病、在村民传播中被确认为艾滋病患者而获得一种无人敢与之对抗的威势,在拆迁中被动或主动地替村民出头,屡试不爽、显示奇效而被推选为村主任,他自己亦为自身的利用价值而得意,并且在不断满足的利欲中滋长更大的利欲,成为秦胜所言的利欲的“恶龙”。但秦胜、秦钢又何尝不是心怀叵测的“恶龙”呢?或者说谁人在有机会成为“恶龙”时而自然生出利欲克制的觉悟呢?现实真是不可爱到令人绝望。王波在重重人事的构设中(我疑心光皮的放火是受人指使,激化老朱与王波的矛盾),王波被光皮刺死,利益的纠葛终于致人死命且命死。王波临死,曾对老朱说:“我这时候说星星真漂亮,是不是很傻”。小说中的这一笔显得有些浪漫化、文艺腔,或许作者是在寄托对原初生存状态的怀想吧。

王波临终吐露内心实感:恨所有人。老陈的儿子陈涛回到村里安葬父亲时的经历让他对这个故乡寒彻心肺。这恐怕是所有的乡村中人对于剧变时代人心的感受,经商成功的秦胜在对老朱的诉说中感念着乡村曾有的诗意,但老朱和他都认识到这诗意在当下的虚妄。营造诗意的乡村利益格局随着时代变迁丧失了,诗意也就成了脆弱的寄托。老朱是不信的,历经商海沉浮的秦胜在捐了一条路之后也会不再相信乡情,尽管这种不相信令每一个人悲哀。

悲凉之雾中,陈涛与丁蓝的恋情是小说中的一抹亮色。这亮色虽然微弱,却昭示了一种重建生活的可能性。陈涛从小跟随父亲出离故乡,对故乡没有依恋,没有乡愁,但是在城市同样无所归趋,寻觅不到“稳稳的幸福”,在父亲愧疚的庇护下过着宅男的生活,生活的欲求不高,心态有点“丧”,这种非主流的人生状态让他的父亲叹息,也让父亲死后、有点类似父亲托孤好友的老朱的忧心。但自觉远离高大上生活追求的陈涛遇到了哑女丁蓝,丁蓝也有意与心底单纯的陈涛抱团取暖。两个卑微的生命所散发的暖意欣慰了老朱,也让田园荒芜、无家可归的人们心存念想。“搏击于虚空之中”,那是勇者的作为,与陈涛、丁蓝之辈远矣,但《胡不归》对陈涛、丁蓝的书写也不是为了平空端出一碗鸡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和应对,老陈去矣,老朱老矣,剧变的乡村终会尘埃落定,乡人的智慧终会艰难地战胜狭隘的物欲,陈涛与丁蓝的未来不会太差。我们无须太过悲观,作者在小说中引述的陶渊明的咏叹“胡不归”彰显了其对乡村的忧思,却也没有封闭作者的通达。“心安处即为吾家”,遭逢无家别的陈涛与丁蓝们一定可以从人性的善意、暖意这最微弱、也最坚韧的可能性开始,从对社会的排斥与对自我的封闭中走出来,迎接属于他们的生活。

《胡不归》的叙述有些粗砺,这大概缘于小说少有对人物内心境况的细致描绘;情节有些多,推进也就不免有些快,叙述的笔墨就挤压了描写的笔墨。在我看来,这篇小说似乎可以写得再长一些。但回头一想,这种粗粝的叙述感觉不正与现实的粗粝感、匆促感、混乱感相一致吗?作者的小说技艺是娴熟的,如此处理,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大概李清源有他自己的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