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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节选)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余松  2019年04月24日08:52

余松,70后中生代作家,曾经从事过八年的期刊编辑工作,从记者、编辑到编辑部负责人,后又在一家IT企业担任高管七年。现为自由职业者,从事纯文学写作,在2018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故乡》。其写作以对人性和社会的深刻洞察,展现着人性、社会与这个纷繁复杂的时代。

1982年

(1)

数九隆冬的东北大地被一场连续两天、时断时续的暴风雪捂了个严严实实。大地仿佛裹了层锡箔,在阳光下泛着银光,黑亮的铁轨像两条炭笔画出的细线互相追逐着伸向远方,几只麻雀在一个小桥边搭着的几捆稻草里探头探脑地啄着,忽然“突”地飞起来,落到旁边一株榆树毛茸茸的枝条上,摇落几条浮雪,给静寂洁白的大地带来一点儿灵动的生气。

代志江在枕木上操着手,缩着脖子默默走着,像一个随时会被擦去的黑斑:狗皮帽子的前脸和毛边结着一层霜疙瘩,眉毛、胡子也是白的,嘴角叼着的卷得松松的半截旱烟,都快被口水洇湿了。摞着几块棕色、黑色补丁的棉胶皮鞋上沾满了雪沫,冻得硬邦邦的,像个冰疙瘩箍在麻木肿胀的脚上。

他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百里,从米村到临近的临县老家吴家街打了一个来回。转过前面低矮的老阎山头就能看见自家院子后的那几株大杨树了。他背着老爹留下的褡裢,后面装着大哥给的三碗碎米,前面鼓囊囊的是堂姐家的那只狸猫。他用棉手套按了按,狸猫扭动了一下。老二的病就靠它了。

据现在活着的四爷爷说,他们老家原来是山东诸城那边的,原姓戴,祖上在清朝时好像出了个知府还是知县,反正有个当官的。在一个年三十晚上,有人给他家通风报信说皇上派来抄斩他们全家的兵马已经快到了,知府也顾不上煮饺子了,慌忙带领一家老小连夜逃亡,已经包好的饺子散落了一地。为防止意外,路上改姓代,逃至关外,兄弟分作两支辗转落脚于相隔五百里的两个地方。为了感恩,直到他父亲那辈家里仍旧保持着年三十晚上不吃饺子的习俗。

他母亲又瘦又小却极能生养,家里兄弟姊妹一共十个,带把儿的六个,不带把儿的四个。孩子多,农村人对生养都浑不在意。生老四的时候,老娘正在外屋扫地,觉得来事儿了,就褪下裤子坐在锅台边,肚子一疼,孩子“咕唧”直接就掉在地上。老老代听见女人喊他,进屋一看,地上血糊糊的一团,也不喘气,就用铁锹搓了,到村子南边的小树林那儿挖了个坑,挖完了拎起孩子,孩子却“哇”地哭出声来,就又用锹端回来,现在老四是吴家街三队小队长。因为他母亲姓黄,村里人就戏称他家是“一窝黄鼠狼”,一到吃饭一张桌子都坐不下,哪个孩子没回来也不知道,常常是饭菜吃完了,又从外面跑回来一个。“妈,我饿。”老老代婆子就骂道:“你个死孩子,吃饭不知道回来,活该挨饿。”孩子多,更是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全家做不起一件新衣裳。

代志江的三弟代志河分配到辉城公社中学当老师,落户在米村,他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就跟着迁到米村来。代志江个子挺高,眼珠发黄,背微微有点儿驼,大伙儿叫他大老代,今年正好四十岁整,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没什么文化,认识的大字凑不够一箩筐。他天生认命,觉得这种生活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抱怨的,总是自卑地想:生死有命,饿不死狗就饿不死自个儿。

他每天烟不离手,手指熏得焦黄,浑身都是焦油味儿,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活得浑浑噩噩。爹妈说他们几个孩子都是从大柳树那儿捡来的,他也深信不疑,直到成年了才知道孩子原来是从女人大腿那儿钻出来的。他也从不和别人争论,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怕说出话来让别人笑话。

这些年他的烦心事儿可真不少,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肩膀,每个只差一两岁,都还没顶上整个劳力,吃的却一点儿都不少,每天把锅盆都舔个干净还总是饥肠辘辘。家里虽然人口多,但都住在那两间小房的南北两铺炕上,他有时晚上睡不着披着衣服坐起来,借着烟头儿忽明忽暗的一点儿亮光,看着北炕上齐刷刷像排木头一样躺着的四个儿子,就觉得心里憋得慌:他妈的,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他本来有个闺女,老四,小名就叫四儿,结果在三岁的时候得痢疾死了,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姑娘命。老五更是不省心,生下来时腿就又细又短,竟然先天残疾,今年十五了,人家孩子都能顶半个劳力下地干活了,他的两条腿还像小孩儿的那么细,皮包着骨头,连路都走不了,只能拿着两块木头在地上委来委去,大伙儿就叫他“地委”。

老二上个月突然不知什么原因开始抽风,公社医院的大夫说可能是惊吓,或者生气时睡觉了,也没什么药。上个礼拜老二犯病把舌头都咬破了,嘴角挂着白沫,翻着白眼儿呜呜叫着,胳膊聚在一起掰都掰不开。老代婆子只好拿了五个鸡蛋去找会算命的老袁头给掐算掐算。老袁头闭着眼睛掐了两遍手指,告诉她这是她家以前打死的一只耗子精闹的,要到十字路口烧点儿纸。老代婆子照做了,可老二的病还是没见怎么好,前天又犯了一回。前院儿陈庆良媳妇大骒马偷偷告诉她,她娘家那个屯子也有人犯过这种病,耗子最怕猫,去找一只狸猫活蒸了保准就好了。“这病就得狸猫,狸猫有野性。我家是黑猫,要是狸猫就给你用了。”

大老代记不起来是哪只被打死的耗子了。狸猫?他想起来五十里外堂姐家有一只,正好大哥的大儿子结婚,他就揣着三块钱,背着老爹留下的那个帆布褡裢,因为舍不得花两毛钱坐火车,便借着将要隐去的一点儿星光,沿着铁道步行去大哥家。

他写了一块钱的礼,吃了第一拨的酒席,和大哥、嫂子、侄子、侄媳妇他们闲说了一会儿,就到村东头儿堂姐那里,拉了会儿家常,后躺在炕上醒酒,趁堂姐和外甥女儿去吃席,便将趴在热炕头儿打盹儿的大狸猫塞进褡裢系紧,把被猫抓破的手背在袖子上蹭了蹭。从后边庄稼地里绕到村子南边林子的祖茔,匆匆忙忙把一沓烧纸给去年过世的老爹烧了,将老袁头告诉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又磕了三个头,背着狸猫和大哥给的三碗碎米往回走。

到县城县城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大老代又从火车站东头拐到北山那儿的六中,给在那里念高三的大儿子代立新留下七毛钱,这是他这趟省下的路费。

“爹,我礼拜天回家。”大儿子道。

“咋了?你不是刚回来才两个礼拜吗?”

“学校厕所那儿昨天有个女的让人给捅死了,同学都不愿意在学校待。”代立新道。听见褡裢里的猫叫,他疑惑地问:“爹,你咋还弄了只猫?”

“仓房里闹耗子。”他心不在焉地应着,大儿子把他送到山下火车道那儿,他又拐到二百货买了三斤粗盐、一包火柴、一包洋蜡、半斤糖块儿,还有陈庆良托他买的自行车链条接头儿和两扇合页,赶巧遇到化肥厂旁边保安大队的一个熟人赵大脖子,就搭着他的马车从县城南边那条路往回走,虽然要绕一些远儿,但可以歇歇腿儿唠唠嗑。

“念书好啊,识文断字的。”赵大脖子抽着大老代从大哥家装的旱烟,轻轻甩了个响鞭,枣红马弓着身子喷了个响鼻“哒哒哒”地走起来,新钉的马掌在冰冻的柏油路面踏出一个个白印儿。

“有什么好,到头来还不是回农村撅屁股蹚地垄沟儿。”他没念过书,但对村里识文断字的那些人,在中学当公办老师的弟弟和余德友几个小学老师,能讲《三国》和《水浒》还会算命的老袁头儿,很是敬畏,但是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非要念这没什么用的破书,读完小学能写会算不让人蒙骗就够用了,每年都要败火几块钱,还不如买几斤肉啊豆油啦什么的实在,家里还短了个好劳力。

到了保安大队,他从化肥厂边上抄山里的近路,在一个煤球堆上偷着装了一网兜煤球。山里的这条小路一个脚窝儿都没有,两边是一丛丛暗紫色的刺棘和弯曲多疥的柞树,间或也有几棵槐树和椴树,除了积雪在脚下“噗嗤噗嗤”地闷响和偶尔“突”地飞过的山雀,四下里静悄悄的,有时雪片从他身后的树上无声坠下,偶尔有几行不知是耗子还是桦鼠留下的爪印儿,像没有着色的暗花消失在灌木丛边。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个小时才走了一半路,又出了一身汗。

过了前面那个胳膊肘弯儿就到老阎山头了,旁边的一小片松树林下是屯里的几片坟茔,上面乱长着几茎光溜溜的蒿子秆儿。转过弯儿向里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棵一尺粗硬硬实实的柞树,挂着几片枯叶冷冷地矗在那儿。他冷不丁想起来去年秋天北屯耿志海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是在化肥厂装车的陈庆良下班时发现的,那张紫青的脸好像还悬在那根胳膊粗的横枝上,眼睛蓇葖着。“好好的怎么就上吊了呢?”他想不明白这些事,快步走过去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远处的村子在傍晚的余晖中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颜色,像在暮色中洇湿了。身后化肥厂高高的铁烟囱向外吐出鲜亮浓稠的黄烟,在灰色的天幕中扭得像个妖艳的娘们儿。

终于到了大路,他从袖筒里抽出冻得有点儿僵麻的手,拂掉帽子和眉毛上的白霜,抹了把嘴巴,捏出烟口袋里最后的一点儿细末儿卷了支烟,在压实的车辙里使劲儿跺了跺脚,震去上面的浮雪,发麻的脚掌也震得有些刺痛。

从屯子西水线边大杨树枝桠间的缝隙里能依稀看到自家的房尖儿和前院儿陈庆良家立着的那根儿细高的松木杆儿,木杆儿上面飘着一个布条。他家的两间房子上的茅草都碎了,等春暖花开也该重新铺扇一遍了,去年秋天下大雨时房檐那儿就有点儿渗雨。靠柴垛的围栏连根儿烂了,被风吹塌了一片,都等着开春收拾。

他打小就挨饿,没吃过几顿饱饭,一直到现在,日子过得像被黄泥糊住了似的,总也不透亮。妈的!这就是命!什么时候等自己像豆腐坊那头蒙着眼布转圈儿的灰驴累死在石磨边儿,或者像耿志海那样找根麻绳儿在哪棵树上一挂,就他妈的彻底解脱了,管他老婆孩子,谁命大谁活吧,人就得认命,说破天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上了铁桥,南面水库的大坝灰蒙蒙地趴在上面,前面隐隐传来火车的一声嘶吼,还没走到村口,挂着几节空车厢的货车又“哞”地叫了一嗓子,呼哧呼哧地开过来,车头被白烟和雾气笼罩着,黑乎乎的车厢卷起一片雪末儿,从他身边轰隆隆疾驰而去。大狸猫吓得在褡裢里不停地扭动,尖利的爪子尖儿从帆布里刺出来。跟着起了一阵风,空旷寂寥的田野里腾起一片雪雾,炊烟摇摆着四下散开,远远传来几声犬吠。

夜幕渐落,把这个寂静、瑟缩的小村庄拢在她冰冷的怀里。

1987年

(1)

大老代赶着牛车,拉着一车育苗用的塑料薄膜,到西边水线里去冲洗上面粘着的泥土。现在的塑料薄膜又软又结实,不像以前的用过一两年就像水面的薄冰一样一碰就碎,看样子用个三四年没问题。西边的这条路平日里还算平整,一下雨车走过就变得坑坑洼洼,响晴薄日地晒几天,那些深深的车辙就被固定下来,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像筛子上的豆子。

在小桥头,他遇到扛着铁锹回来的陈庆良和陈玉明,就停下来,说了几句闲话。“大兄弟,你是明白人,你说这好日子不会过两年就不让过了吧?”他问。

“谁知道!咱们老百姓让干啥就干啥,让种咱就好好种,不让种就再吃大锅饭饿肚子。不过我看呐,现在谁也不愿意再他妈的挨饿了。”陈庆良道。

“那是那是。”大老代笑着道,吆喝着新买的黑牤子往前走,心里还是不托底。他一直没像别人家那样只留下够吃的,其余的稻子都卖了添置物件儿,他总是觉得还是多留点粮食才踏实,万一以后地再收回去,家里的存粮也够顶一年半载的。他实在是饿怕了,无论大儿子怎么说,他都不以为然,“你懂个屁,等你挨饿喝西北风的时候要饭都没人愿意给你!”

傍晚时分,大柳树上突然聚集了一群乌鸦,落得满树都是,叽叽呱呱一片聒噪。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多的丧门星,心里都惴惴不安。几个小孩子往树上扔石子,惊起的几只飞到半空中呱呱叫了几声,打了个旋儿又落下来。

“老鸹当头过,无灾也有祸,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陈庆喜站在园子角上对从茅房出来系着裤带的大老代道。

“可不是,喜鹊报喜,老鸹报丧。”大老代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惊惧,走到院子里,看见老三穿上外套,拿了块糊嘎巴边嚼边往门外走,“干啥去?”

“玩儿去,什么都管。”代老三没好气道,头也没回出了院子。

“活儿不知道干,屁股长刺儿,一刻都不愿意在家待着,他妈的。”大老代骂了一句,随手捡起一根柳条丢到园子里。

自从严打后,代老三消停了不少,很少去跟车,整天穿着时髦的箍着屁股的牛仔喇叭裤,留着女人一样垂到肩头的长头发,穿着棕色的花衬衫,戴着一个黑乎乎的蛤蟆镜,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流氓,气得大老代每次看他歪着脖子在镜子前面梳头都大骂几句:“你妈的,整天不学好,打扮得不男不女,到处丢人现眼!”

“这是时髦,什么都不懂!”代老三嘀咕道。

他整天像只找不到种配的发情公狗一样,夹着裤裆里热乎乎的东西东游西逛,嗅探着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儿,觍着脸逗弄那些暗忍风情的娘儿们。有一次,余木匠的老闺女小娟从长秋堡买了一小捆芹菜,骑着自行车哼着新学的《熊猫咪咪》,刚从大路上转到大酱缸那儿,突然脸蛋儿被摸了一把,吓得她一激灵,一个穿着花衬衫骑着个加重自行车的人从身边嗖地过去了,嘿嘿地笑着。她回头看了看,四下里空无一人。她就扯着嗓子骂起已经跑远了的代老三,一直追到代家,把自行车支好,见那辆车座儿磨得锃亮的自行车就靠在栅栏边,就站在大门那儿问正在园子里给洋柿子掐尖的大老代:“你家老三呢?”

“小娟啊,找俺家老三呐?刚进屋,快进来,快进来。”大老代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几片叶子,满脸堆笑道。

“我不进去,让他出来。”她气呼呼道,满脸通红,胸口一起一伏的。

“老三,有人找你。娟子,进屋吧,我给你摘两根儿小黄瓜尝尝,可嫩了。”大老代说着走到黄瓜架边找着还没长大的黄瓜纽儿。

代老三听见叫他,开门见是小娟儿,吓得立刻缩回去。小娟就骂起来:“代老三你给我滚出来,是人养的就别缩回去。”

大老代惊诧地回过身,脸上还堆着残留的笑意:“闺女,这是怎么说话的。”

“你去问问你的好儿子吧,不学好专门耍流氓,你们大人也不管管,代老三,你再不出来我就去公安局告你耍流氓,让你蹲大狱!”她堵着门口破口大骂起来。气得大老代抄起烧火棍进了屋,代老三正从后窗户往外跳,他就把棍子使劲儿丢过去,把靠墙窗户的两块玻璃打碎了。代老三从后面栅栏跳出去,一溜烟儿跑去姥姥家了。

代老三在姥姥家闲着没事,待了一天就跑去姑姑家。大麻子家自从老瞎太太死了第二年就搬到北屯去了,住在阚宏伟家西院儿。

正是农闲时节,村里的闲汉没事儿就凑在一起打扑克赌钱。代老三吃完饭,闲着没事儿逗了一会儿小狗儿,就到西院儿管二家和他们一起玩扑克,玩了几次就和管二的媳妇眉来眼去起来。没几天村里就风言风语,说有人看见代老三和管二媳妇晚饭后趁大伙儿打牌一前一后钻了西头的苞米地。

这天晚上西院儿没有凑成牌局,代老三就在路东陈电工家逛了一圈儿,也没玩上,心里烦躁,看了会儿热闹就回来了。姑姑在屋子里边看电视边挑着生豆芽用的豆子。他叼着烟在房后的茅房里蹲了会儿,瞄着西院儿亮着的灯,后窗户上不时闪动着电视变幻的光影,心里像猫挠似的,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他在西栅栏边的李子树下转悠了一会儿,不小心被洋揦子蜇了一下手背,疼得龇牙咧嘴的。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动静,他揪了根葱叶儿嚼着,使劲儿咳嗽了两声。一根烟快抽完了,西院儿的门吱呀响了一声,他吓得赶紧在豆角架边蹲下来。管二媳妇猫着腰在院子里好像在找什么,不时抬头往东院儿看一眼。

他悄悄迈过葱垄走过去,把一根儿巴掌长的木棍儿扔过去,啪地掉在她身边。她悚然回过头,立刻变得警觉起来。他压低声音道:“喂!是我。”

管二媳妇犹豫着,从墙角望了望趴在炕上看电视的男人和孩子,冲他使劲儿摆了摆手就要回去。他赶紧走到栅栏边做出要跳过去的样子,冲她急切道:“快过来,我有事儿和你说。”

她只好走过来站在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手里攥着刚从栅栏上摘下来的一条纱巾,低声催促道:“他在家呢。明天再说。”

“明天咱俩去县城玩一天吧。”他道。

“不行。他明天要去县城那边的小城子赶礼,不回来了,我自己在家,你晚上过来吧。”她说完就扭身进屋了,留下欣喜若狂、恨不得在栅栏边守到第二天晚上的代老三。

第二天一早,代老三就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闲不下来,像患了相思病一般,茶饭不思。上午九点多,他在水井边吱呀吱呀地压着水,眼睛盯着西院儿的房门。门开了,管二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的确良蓝衬衫叼着烟出来,把手里的兜子递给跟在后面的儿子,儿子斜背着包坐在自行车后架上。代老三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就弯下腰装作弄东西。管二的媳妇也从屋里出来,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外衫,手里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和竹针、一团儿淡绿色的毛线,对正往外走的管二道:“你晚上还回来吗?”

“不回了,明天下午回。”管二瞟了一眼在院子里弄着什么的代老三,带着儿子骑车往坡下去了。管二媳妇也跟着出去了,都没往东院儿看一眼。

白天的阳光刺得代老三晕头转向,时间慢得如同老牛拉车。他满脑子都是和西院儿的女人苟合的场景,有时候兴奋得直发抖,裤裆里湿了好几块。

西院儿的大门一直锁着,女人一天都没有着面儿。“去哪儿了?”他在前园子里直勾勾地看着上了锁的屋门,院子里的几只芦花鸡在东墙根儿的阴凉里趴着打盹儿,像塑料罩一样的眼睑一会儿滑上去又落下来。

他到村子里的大道上转悠了一会儿,几个孩子在玩藏猫猫,他帮着把棍子扔得远远的,吕二毛愣的大孙子飞快跑过去捡回来。北面的路上远远的有一个人骑着车子,看不出来是走近了还是走远了。他吐掉嘴里的烟屁股,伸手在后屁股兜里摸索着。烟忘带了。他吐了口唾沫,左右看了看,“这个骚货跑哪儿去了,不会是和哪个男的钻苞米地了吧?”

还没到下晌饭,玩牌的人还没聚起来。他转回到姑姑家,西院儿的门仍旧锁着,不会是让自己空欢喜一场吧?他不禁在心里憎恨起她的薄情来,仿佛她故意躲开自己,但转而又恨不得变成一只虱子钻到管二媳妇的裤裆里,在她胖乎乎软绵绵的奶子边的胎记那儿安营扎寨一辈子。

一整天他都像个怀春的少年一样心神不宁,西院儿像个巨大的磁场一样诱惑着他,随时准备把他吞噬进去。他想趁着没人,从窗户偷偷进去,像男主人一样躺在炕头儿,架起二郎腿慢悠悠地抽着烟,还想闻一闻柜子里她衣服上勾魂儿的香味儿:“今晚一定把她裤衩拿走。”

天色终于暗下来,西院儿的铁门哗啦哗啦响起来,像约好的暗号一样刺激得他浑身的汗毛跟着奓起来,接着他听见西院儿女人吆喝着把鸡鸭赶进圈里。他在一个旧作业本上扯下张纸,装作上茅房。西院儿灯亮着,明晃晃得如同一束天光照耀着他的眼睛。他磨磨蹭蹭等了一会儿,女人仍旧没有出来。

“三儿!”姑姑在屋子里喊道。他只好大声应着回到屋里帮她把山核桃用钳子敲开,吃了两口,递了一块儿给牛老二,道:“我出去玩会儿。”

“早点儿回来。”姑姑掰着核桃冲他喊道。

“早点儿回来。”牛老二也跟着用含混不清的语气跟着道。

他佯装从前门出去,在坡下绕了半圈儿就从姑姑家后园子跳进来,从西边栅栏边溜到前面,蹲在能看见西院儿屋子的地方。管二的媳妇穿着条米色的薄料肥裤子,正拿着小扫帚跪在那儿扫炕,圆乎乎的屁股把裤子撑得紧紧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扫完炕就从箱子上拿下被子铺起来。代老三四下里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刚刚冒出头儿,歇息了一会儿的蛤蟆又哇哇地聒噪起来,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又焦躁地等了一会儿,管二媳妇仍旧没有出来。他终于忍不住翻过栅栏,站在后窗子边用中指骨节轻轻敲了敲玻璃。管二媳妇惊悚地抬起头瞪着眼睛,他从窗边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道:“我。”

管二媳妇就急匆匆爬到门边把灯关了,又爬过来把窗户推开半扇。他机警地看了看,然后扒着窗框一下就跳到窗台上,黑暗中头重重顶在窗框的上沿儿。他顾不得疼,跳进屋子就扑到管二媳妇身上,像只饿了几天的小狗拱进母亲的怀里。“把窗帘拉上。”管二媳妇道,挣脱他下地把窗帘拉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像蓄满水的大坝,她好像并不情愿似的往外推着他滚烫的身子。他在黑暗中飞快剥光了她的衣裤,又把自己褪个精光,一边喘着粗重的热气问:“你今天去哪儿了,想死我了。”

她并不言语,身体冰凉,头也扭过去不让他亲,两只手抗拒他对她下身的抚摸。他头昏脑涨地不明所以,只想在这堆诱人的软肉上发泄出来。他正和她较着劲儿,外门突然就被推开了,吓得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跟着屋里的灯啪的一声亮起来,管二手里拎着一个长柄扳子冷森森地望着赤条条的两个人。

他觉得天仿佛一下子塌下来,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嘴里语无伦次用近乎哀求的口气道:“二哥二哥,你看,二哥,别误会。”衣服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他抓过身下的褥子遮住下身,女人倒是显得很冷静,默默地拿起褥子下自己的衣裳穿起来。

“不要脸的,你到外面去等着,我和老三好好说道说道。”管二拎着扳子骂了媳妇一句,女人顺从地下炕出去了。

“二哥,我不是人,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他有些缓过神来,防备着这个长得身高马大暴怒的男人过来和自己拼命,一边想着找什么说辞打动他。

“行啊,老三,我好酒好菜给你吃,你倒给我戴绿帽子了。你说吧,咋办?咱们是报公安判你个强奸还是怎么的?”他仍旧站在门口,好像防备他狗急跳墙一样。

“二哥二哥,兄弟我不是人,一时糊涂。只要不报案,你说吧,咋办都行。”他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异常诚恳,眼巴巴地望着管二,希望能打动这个被羞辱的男人,心里还在想:“我的衣裳哪儿去了?”

“我看在和你姑邻居的份儿上,你又是小孩儿,咱们最好就别闹到公安局。”

“行行行,二哥,你说说,只要不去公安局,咋办都行,咋办都行。”他突然觉得这个大男人似乎能以什么办法被打动,然后放过自己,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

管二站在那儿想了想,才道:“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也没法在村里待了,我也不会放过你。这样吧,你掏点儿钱算是给你嫂子买点儿东西赔偿。”

“行行行。你说,多少?二哥。”这时他倒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多了你也没有,五千吧。”

“五千!哥呀,你卸了我的胳膊扒了我的皮也没有那么多啊!我最多就能凑出来两千,这还得去抬高利贷呐!”他带着哭腔道,心里盘算着怎么早点儿脱身。

代老三好不容易从管二家出来,阴沉着脸,在窗户外和姑姑招呼了一声就骑着车子往回走,骑到小桥那儿才发现前胎没气了,他捏了捏前胎,沮丧地支起车子,越想越不对劲儿,管二怎么看不出来有多生气,自己的衣裳怎么被弄到柜子底下去了?还有出来时,那个骚女人撩自己的那一眼。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从头到尾被这两个狗男女给算计了。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条从管二媳妇身上扒下来的淡绿色花裤衩,放在鼻子边闻了闻,一想到这女人的薄情寡义就气得浑身发抖,扯住裤衩的两边刺啦刺啦撕成一条条扔到水线里,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边咒骂着边推着车子往回走。

“万一她是给管二逼的呢?”他仍旧有些舍不得,心里禁不住还在想着那个女人曾经展示给自己的万种风情,还有那张捏在人家手里的三千块钱欠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