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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不宜话送别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查干  2019年04月22日11:25

在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触碰使人忧愁又使人暖心的那一词汇——送别。这个词汇,在平时离我们似乎很远,亦显得虚无缥缈,可以怱略不计。然而,一旦它来叩击你心灵之门时,你便感到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因为别字后边,是一把刀。

有关送别的古典诗词,数不胜数。其中,经久流传的,除了王维的《渭城曲》之外,则大都与江有关。因而我曾对朋友说过:临江不宜话送别。人生阅历越雄厚,越使人感到它的沉重与无奈。请来读,以下有关送别的古典诗词:

浔阳江头夜送客,

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

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

别时茫茫江浸月。……

——唐·白居易《琵琶行》

浔阳江在江西九江,是长江的一段水域。有一年的仲秋,我站在它的岸边,低声吟哦这几句诗,有一种很凄然的情感,遽尔生于心头。那一江粼粼水波,仿佛也流进了我的血管里。

那是在一天的傍晚时分,诗人在送友人远行。枫叶和荻花,在凛冽的秋风下,索索有声。诗人下马,与朋友步入船舱,搞一个小小的饯别酒宴。他们举杯、劝酒,却感到些许冷清,假如斯时,有一点音乐来助兴,或许可驱散别时的悲凉。然而,连江月也心神不定,被浸在水里,摇摇晃晃的。这一切,非环境使然,而是他内心的波动所致。

与此诗有关的,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著名评论家唐达成先生,医治癌症出院在家,我前去探望,十分消瘦的他硬撑着走到案前,挥毫题写一幅字,写的正是白老夫子《琵琶行》的头两句:

浔阳江头夜送客,

枫叶荻花秋瑟瑟。

写罢,他双手递我,言:“请老弟留个纪念吧。 ”而后,是一脸哀然的笑。显然,这时的他,不是以送客的身份出现,而是以远行者的身份。隐去万语千言,明明是在表述绝别之意。我的两眼噙满了泪水,然而硬是咽了回去。我不忍心,以悲凉对悲凉,便借口匆匆离去。他,是有恩于我的。在我感到山穷水尽之时,伸出友谊之手,解决了我妻子的工作安排问题,使我有了一个安稳的家。而他现在即将离去,这真是:离情别绪何去,绵绵无绝期。从此,这两句诗,牢牢地留在了我的心中,恒久不忘。

而诗仙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又是另一种离情表述: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我亦曾登临黄鹤楼,当时触景生情,心有实感。他是把离情,放在广阔的背景下来写,悲壮慷慨之状,均在不言之中。老友告别黄鹤楼,挥手远去。时间正是,繁花似锦烟水缥缈的阳春三月,他要游向何地?扬州。孤帆远逝,连帆影都朦胧不见了,碧空尽头,是一片烟水。所见只有一线长江,向天际默默流去。如斯描写,与李白豪放性格有关,即使心怀离愁,他也要营造一个壮阔的背景。

我们再来看,唐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你瞧,迷蒙烟雨,连夜洒遍吴地江天。诗人次日清晨送客,孤对楚山,心事连连。他嘱咐朋友,洛阳亲友若是问起我来,就说我依然玉壶冰心,坚守着做人的信念。辛渐,是诗人的一位朋友,他要回洛阳去,正遇寒雨连江之后的一个清晨,空气有些潮湿与压抑。诗人感到了孤单,面对楚山不由心生忧愁。他是把朋友、故乡,以及信念,放在雨后的氛围里加以表述。于是,别离之情,更显得湿漉漉,沉甸甸。

我们再来看,唐王维的《渭城曲》 :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之晨,微雨在飘落。被沾湿的轻尘,亦消失殆尽。客舍周围,柳之枝叶翠嫩一片。他语重心长,规劝老友:请兄,再干一杯酒。因为,西出阳关,就难以遇到故旧亲人了。同样的送别,放在不同的环境之下,就会产生不同的心境。这里少了一些离愁,多了一些温馨与坦诚。他劝饮的,哪里是一杯酒?明明是一颗心。将离愁当作欢欣来写,是王维的高超之处。送别,对于人生而言,是常有的事。尤其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送别总是一种让人揪心的情结。离情别绪何处达?谁能够说得清呢?

尤其,像我们这些白发人,对于送别的沉重记忆,一层又一层,是剥离不尽的。可是在童年,何谓别离?不懂。见大人在送别时垂泪,觉得好笑,亦好玩儿。记得有一年的晚秋时节,有一位壮年汉子,推开我家柴门,劈头就问,这里是青山家吗?得到肯定之后,就敦促我们,快去叫你们阿爸回来,告诉他:黑子海山来了。阿爸闻讯,扔下镰刀和水罐,便往回跑,进得家门,眼含泪水,大叫:黑小子啊,你还活着?于是,双手紧握久久不放。原来他是我父亲的战友,同生共死,浴战火近十载。分别多年,一直都惦念着对方。如斯,父亲竭尽所能,来款待他这位分别多年的战友。这位叔叔喜欢我,就强行给我改名。把白玉树,改为查干巴尔斯,即白虎。说是这深山老林里,玉树算什么?应为老虎盘踞山林才是,威武不说,更可护卫家园。父亲一口应诺,于是玉树变成了白虎。大概逗留十几个时日,黑子叔叔就要回去了,父亲执意要把家里唯一的一头毛驴,送他骑着回去,三百多里路,不能徒步走,太过艰辛。他坚持不要,父亲发火:黑子呵,排长命令你:听从命令!他喏喏回答:是排长!走的那一天,父亲带给他一瓶家乡老酒:白高粱,若干玉米面窝头和咸菜鸡蛋。并带我们几个孩子,送出十几里山路。而后,二人坐在一块卧牛石上,各干一杯酒,眼里噙着泪。道别之后,父亲带我们爬上高处,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山路尽头。而后,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且在哽咽。我偷着笑,总是严肃冷峻的父亲,怎么一下子变得像个孩子?大哥急忙推我,悄声说:不许笑,小心挨柳条!

这便是乡下人,朴素的送与别的场景,虽然没有古代诗人的那种浪漫情怀,却也不缺乏令人动容的离情别绪。当我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别离心境时,白发已经爬满了我的额头,其中含有多少个类似的离情故事,亦难以说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