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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状元

来源:文汇报 | 秦燕春  2019年04月21日08:37

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不经意提到黎遂球(美周,1602-1646)时,或者他还不知道这岭南才子、“牡丹状元”壮烈的捐躯,却无意中证明了黎是位玩香的高手:

—种生黄香,亦从枯瘇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三吴,白下,代指江南一代。“蔚宗传”即指范晔(398-445)所著《和香方》《杂香膏方》,在香学史上地位殊异。“姬”则为名列“秦淮八艳”的董小宛,时为冒氏之妾。结局扑朔迷离的董小宛之后成为被神话的人物,针神、绣神倒也罢了,甚至升格为“厨神”,不可或缺的还有她如何精于“香道”: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回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末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减闺中异品。然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这段文字精华即在焚香时“慢火隔纱,使不见烟”。之后则具体写到“黄熟香”(沉香一种):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栈黄熟。近南粤东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者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镂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黎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冒氏《和书云先生已巳夏寓桃叶渡口即事感怀原韵》忆及自己青年往事时说“寒秀斋深远黛楼,十年酣卧此芳游。媚行烟视花难想,艳坐香熏月亦愁”,从“朱雀销魂迷岁祀”到“青溪绝代尽荒丘”,这段“人与香气俱散”的悲怆追忆毋宁最是鲜活。此处的提到“吴门解人”解香之工艺卓绝能“剔根切白”,在黎遂球《宝香篇》中亦有体现。

明代的宝安相当于今之广东深圳、东莞一代,也涵纳香港。此处所产香后世称“莞香”。但《宝香篇》开篇就说“罗浮山前千岁香”,故“宝安香”应该还是特指——横贯北回归线的罗浮山有天然中草药库之说。粤东四市之一的“药市”,就设在罗浮山冲虚古观的左侧。因为明代禁海政策影响,当时东南亚的香料进入中国已经不像前朝那么顺畅,黎遂球此处对“宝安香”的倚重,未尝没有时代因素。

宝安香味道甜远而形色美观,但一般人并不懂得如何选香用香,黎遂球两者都很在行,特别他的老师灌溪李公为令时治法清廉,因缘凑泊他曾经拥有不少好香,“亦稍薪积”。但“权要贵显竞事索尚”,香木未免遭劫,至于山土林毁(“山童林竭”),香也难得喜闻乐见了。

所以《宝香篇》其实也是怀旧诗,是想念香的诗。“玉润正宜烟袅娜,钗寒时拨火依稀”,在闺阁甚至女孩挽发的玉钗偶尔也当了拨香灰的香具。“越客鲛绡并裹将,吴儿玉腕工磨剉按”句后诗人特意自己加注说明“香片须剉去浮棱,惟吴人得此法”。吴人即江南一代的玉工,与冒襄判断一致。诗的结句则是非常“政治正确”,从香享受回到香修行:“习静朝调息,欢心夜供禅。篆风馀麈尾,兽炭引镫前。鼻观不同烟火气,赠君聊赋宝香篇。”

明人日常生活特喜用香。厅堂、卧室、书斋、庭院,时人乘凉、抚琴、赏花,总有香伴,都有炉瓶三事的影子。毛元淳《寻乐编》说:“晨焚香一炷,清烟飘翻,顿令尘心散去,灵心熏开,书斋中不可无此意味。”

高濂《遵生八笺》对文人书房陈设亦有种种描写:

几外,炉一,花瓶一,匙箸瓶一,香盒一,四者等差远甚,惟博雅者择之。然炉制惟汝炉、鼎炉、戟耳彝炉三者为佳。大,以腹横三寸极矣。瓶用胆瓶、花觚为最,次用宋磁鹅颈瓶,余不堪供。

黎遂球也曾如此在香气馥馥的悠游岁月中挥洒性情。

他热情参与当时广东南园诗社的活动,崇祯六年进京赴考,陈子壮(1596-1647)等人在光孝寺赋诗相赠,此即后世流传有叙的《南园诸子送黎美周北上诗卷》。他在广州芳草东街筑莲须阁、晴眉阁,读书临帖作画调琴。但真正令黎遂球名满天下的豪举还是当数他成了才压江南的来自岭南的“牡丹状元”。

崇祯十三年距离明亡仅仅还有四年,但四海笙歌不断。前年会试落第的黎遂球滞留吴越,花月流连,因此和江左才子结下深厚因缘,连画风都濡染了“吴门画派”的深刻印记,也许同样号称“秀出东南”的冒襄便是那时知会了他。春天黎遂球再度北上取道扬州,应当地名士郑元勋(1603-1644)之约雅集影园(郑氏家园。董其昌以园在柳影、山影、水影之间,因名“影园”),一时才子或即席分赋、或邮寄征诗,展开了一场盛大的“牡丹诗会”,担任评议人的乃是一朝风月领袖钱谦益(1582-1664)。

黎遂球当场挥毫的《黄牡丹》七律十章被钱谦益拔为第一,郑超宗以黄金二觥镌额相赠,并选女乐歌手吹迎红桥,极称盛事。其返粤后亦受到乡邦子弟热烈欢迎,据说出动画舫数十,美周披锦袍坐于其中,两岸采女夹道。香山何吾驺手书致贺,南海邝露亦赋《赤鹦鹉》七律十二章为之祝贺,当时至有“黎牡丹”、“邝鹦鹉”之称。

《黄牡丹》诗至今传世,全称为《扬州同诸公社集郑超宗影园即席咏黄牡丹十首》。平心而论,诗并不甚佳——清人袁枚也道这组诗 “无甚意思”,但“有明三百年真状元,无此貌,亦无此荣”——“牡丹状元”的风头显然胜过了三年一个的“天子门生”。

江湖传说,岭南才子这一记绝杀江南才子,不仅证明了“文化南迁”的永恒定律,更给予了之后南蛮鴃舌之地满满的地域文化自信。

按照现在的标准,黎遂球不折不扣是位可以凭“颜值”和“学霸”谋事的才子,他精通易学,有《周易爻物当名传世》。《莲须阁集》在岭南诗史上有重要地位。清人陈田《明诗纪事》认为广东诗歌至于美周,方才不仅能为清艳之词风致嫣然,更时有壮健之篇。他甚至还是位佛系青年,文集都要命名为《迦陵集》,也写《戒杀文》。太平时代他诗写风花、流连湖光、跌宕自喜,看《宝香篇》中“邑中人少知选认,亦未尽爇法。予颇能两解其妙”的说法,他当之无愧是位玩香高手。

然而晚明的“断舍离”结局,总是如此刚果决绝。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明朝倾覆,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朝。黎遂球闻讯即出资制作铁铳五百门送往南京援军,同时组织乡勇准备抗清。

南明弘光元年(1645)五月,清军攻陷南京,唐王朱聿键六月在福建称帝,此即隆武帝,黎遂球被任为兵部职方司主事,提督两广水陆义师支援赣州南明军队。后因所统率水师已被清军战败,黎只能率步兵义勇抵达赣州,与各路援军固守御敌。隆武二年(1646)十月四日,清军攻破南门,黎遂球率数百义兵与之巷战,身中三箭殉国,得年四十五,卒赠兵部尚书,谥忠慜。

莲须主人莲性胎,莲丝不断心苦哀。有时洗砚作绮语,裁红晕碧千花堆。吟鞭偶指扬州路,十里浓香作春雾。

也许正是这种晚明特有的性命对抗、知其不可而为之 (陈子状,方以智,祁彪佳……这类从婉转风月转身就是烈士暮年的乾坤大挪移,成了明季士人的指标性存在),“牡丹状元”黎遂球终于成了岭南记忆的不朽传奇:

始知国士皆名士,正气由来贯青史。

多少春风富贵花,到头难得香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