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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把“自我”搁置一下,聊聊世界

来源:文学报 | 周嘉宁 李婧婧  2019年04月12日07:19

伴随周嘉宁小说集《基本美》的出版,我们惊喜地发现,曾经沉迷个人经验的她逐渐挣脱自己写作的舒适区,开启对他者的言说,并介入与世界和时代的对话。周嘉宁以极具辨识度的语言记录一代年轻人中那些闪耀的个体,书写界限之外独立自由的灵魂,镌刻他们的平凡与传奇,周嘉宁的小说也因此走出个人化写作的密林,进入了一个更为轻盈、更加开阔的领域。

“当我用男性视角写作的时候其实写的是人类共同的视角”

李婧婧:去年是“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年,这当中很多人早已放弃了文学,也有人一直在消费之前的名气,而你一直坚持纯文学写作,当年的“新概念”大赛给你带来了什么影响,又是什么激励着你的写作?

周嘉宁:一件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至今仍然被反复问及,可见它的影响绝不仅仅作用于我身上,或许也作用于提问的你或者他人身上。即便回头再去看,我也依然解释不清这个比赛对于世纪初少年们的意义,我想它和一种更庞大的时代更迭结合在一起,或者是激流中的一部分。我其实不太愿意用短短几句话去概述重要的事情,没有能力完成这样的概述。

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毫无疑问那次得奖是命运给予我的第一份巨大礼物,我至今记得当时的开心无可比拟。我没有什么可做的,只有接受和珍惜。我自此以后的人生也不过是践行了少年时内心的愿望罢了。

李婧婧:你早期的《天空晴朗晴朗》《密林中》等小说都带有对自身的清理和思考。对于你的写作来说,个人经验意味着什么?你如何看待虚构的小说与真实的个人经验之间的关系?

周嘉宁:我其实比较愿意把《密林中》当作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之前的小说则更像是无意识的好运笼罩,我很难再去谈论无意识。而《密林中》对于我自己来说则是一个在处理个人经验层面完全失败的小说。你所看到的执着也正是这种失败所映射出来的一个部分。

但是《密林中》出版之后,我虽然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挫折,却记住了和一位朋友的谈话。他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在描述属于小说的那个世界了——咦,那是一个什么世界!但其实当他一说出那句话,我就瞬间感受到了那个世界的存在,并且感到自己真是一个幸运儿,我竟然得以看见那个世界的风景。《密林中》像是一段笨拙的跋涉,在新手场里翻滚练手挣扎,而自此以后通往新世界的冒险旅途刚刚开始,这才是真正的激动人心。

李婧婧:我认为《密林中》里的男女两性冲突很值得思考。在《往南方岁月去》里,主人公已经有“尽早地变成女人”这样对身份认同感的诉求,而《密林中》里的阳阳,直接被她女性的“身份”困扰,她希望“单独地、直接地、以自己的名义”与世界对话,却发现女性总是通过男性才能和世界发生联系,相比于《往南方岁月去》,《密林中》里对性别的认识更加复杂、深刻,如果说《往南方岁月去》表现的是少女对“女人”的身份的眺望,那《密林中》则是女性对于自身和外界的两方面的观照,它比《往南方岁月去》中的性别焦虑更尖锐。你如何看待这种焦虑;作为女性写作者,你本身是否有这样的性别焦虑;如果有,它是否会转化为创作的焦虑?

周嘉宁:我近期都在写一些第三人称男性视角的小说,对我来说稍微容易一些是因为我不了解男性的性别秘密,从未得以进入过那片地带,所以当我用男性视角写作的时候其实写的是人类共同的视角,是撇开两个性别的秘密而达成的中间地带,是生而为人的公平命运。在中间地带行走的感觉令我轻松愉快,我想暂时在这里行走一段路,看看风景,思考一会儿问题。然后再回过头去看看那种涉及性别秘密的不可沟通性,看看自己是否诚实地接受了这种不可沟通,是否能够接受。我在现实生活中无疑会有性别焦虑,但是对我个人而言,焦虑不再值得被转化为创作冲动。

“负责的作家首先应该承担起自己人物的命运”

李婧婧:《荒芜城》里有一段话,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做爱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渴望的无非是人与人之间无限的贴近。简直可以说为了这样的贴近,就连做爱都可以”,起初我不是很理解。但当我读完之后,我开始明白,那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彼此的不信任,甚至连爱人之间都不能相互理解,是多么悲哀啊。我认为你笔下的身体、性、欲望的关系和之前一些作家有很大的不同,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重新认识并书写了它们之间的关系。

周嘉宁:我曾经以为身体也好,性也好,欲望也好都和交流的渴望有关。然而一旦不再迫切需要交流,不再苛求他人的理解时,那些又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李婧婧:《荒芜城》原来叫《做到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小说里有很多关于梦境的描写,你说“很难描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我感觉在这部小说里,梦境是现实的延伸,是现实的疼痛以另一种方式在心灵上的投射和显现,就像是现实的一部分,后半句“也不要难以相信”,我的理解是让我们直面梦境,也就是直面现实,面对那些疼痛和过往,接受并且战胜它们,说到底就是直面自己,接受自己。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如果是这样,那我更喜欢它原来的名字,它带着一种力量感。

周嘉宁:嗯,我也喜欢原来的名字。我想你理解得很对。

李婧婧:2014年你发表了《让我们聊些别的》,和阳阳一样,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一个女性写作者,她那么想写出一个好故事,但她的偏执让她与故事的重要来源——生活隔绝开来,可以说她的痛苦是自找的,她阻断了自己与世界沟通的途径,钝化了自己感受生活的触觉。到小说最后,露露服安眠药死去,“她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震惊,更谈不上悲伤”,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昨晚没在露天座里多停留一会,没准那是个好故事”,读到这里我很震动,人与人之间竟然能够冷漠到这样的地步。看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对于这种现象的批判,对道德崩塌的控诉,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生发好的故事,而这都与都市文化价值紧密相关,你如何看待现代城市对于人性的异化?

周嘉宁:再回头来看这个小说感到自己捏造了这个人物,并将冷酷的性格和永久的失败安置在她身上是一种巨大的不公平,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这是不成熟的我对于人性异化的想象。而对于如今的我来说,负责的作家首先应该承担起自己人物的命运,为他们搭建叙述旅途中的一个个庇护所,保护他们而不是摧毁他们——这是我的过失,和城市或者城市文化价值没有关系。

“我更珍惜每一个汉语文字的基本美”

李婧婧:在《基本美》之前,你还有一部小说集《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相较于之前的《杜撰记》,我认为它更加成熟,你对于节奏的把控、悬念的制造、语言的审慎,已经开始凸显出你作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气质,我想知道是什么促使了这样的变化?我知道你也在从事翻译工作,从五四开始,很多优秀的写作者都是从译介外国文学走上写作道路的,翻译使他们在写作上受益终生,不知道翻译对于你来说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影响,这是不是促成你写作变得更好的其中一个原因?

周嘉宁:近年来,虽然一再想要停止翻译,却又一再拿起,极度厌倦又必须继续,就是在这样自己给自己的痛苦和束缚中持续地翻译着。大概是因为隐约地感知到语言始终以某种方式塑造我,而我也塑造语言。最具体最细小的影响,应该是对词语非常谨慎的选择,我想翻译让我更珍惜每一个汉语文字的基本美,希望能保护它们免受污染,把它们放在正确和恰当的位置去使用,珍惜每一个字的独立性和审美特征。

李婧婧:《基本美》这部小说集里有很多“星斗市民”,诸如秦的师傅、小元、洲这些年轻人,他们平凡却十分闪耀,在不可复制的青春里保持了自由独立的灵魂,洲更是以自己的方式积极地介入社会,和时代对话。在你放下个人经历之后,这些界限之外的年轻人为什么能够成为你最先开始关注和书写的对象?

周嘉宁:无论是在现实的或者虚构的世界里,这些年轻人都是我想与之成为朋友,并且尽力珍惜的人。在我与世界相处的过程中,不断以各种方式或者形态与他们相遇,被他们的光芒庇护或者引领,得以暂时来到林间空地。所以在我获得微薄的能量之后,也希望能保护并且传递这些光芒。

李婧婧:相较于之前的作品,我感觉《基本美》更轻盈更自由,里面的人物也十分可爱。从个人化写作到年轻人群像书写,从已知的、熟悉的经验转向对他者的书写,离开自己写作的舒适区,开启新的写作旅程,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又是如何克服的?

周嘉宁:没有遇到什么具体的困难,反而获得了新的途径。这批小说里面的很多事件我未曾经历过,很多地方我未曾抵达过。特别是在写《基本美》的时候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与两位在香港留学的朋友,以及一位香港作家以及她介绍给我的做独立出版的朋友通邮件,询问了很多作为背景存在的细节问题。这些内容最后都没有出现在小说里,但在写作的过程中一直为我建构着意识底下的语境。在写世纪初北京的某场露天音乐节时,我查了地图和当时的公交路线,类似这些小小的细节为我模拟出环境,而对我来说写作的冒险则是基于如此客观的真实。

李婧婧:《基本美》中的小说基本发生在2000-2010这个时间段,中国在这段时间有很多大事发生,而你让宏大的历史事件、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在个体经验中具象化,将大时代的烙印融进人物的血液中,成为一个个具体可感的回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小说中的人物。就像致远参与庆祝香港回归的方阵排演一样,高二的他只“能够感觉到有庞大到不能描述的事情正在发生”,而直到高中毕业,致远才第一次明白自己当时拿着的彩色纸板和方阵走位连成了怎样的图案。你认为对于作家而言,这些历史事件代表了什么,作家又应该以何种姿态在实体化的历史中行走?

周嘉宁:如今回想起2001年申奥成功那一天的北京,是一场最青春的幻觉。当时不满二十岁的我觉得那般的集体性快乐会一再重现在我的人生中,便是怀着这样的期待真正进入了世界。如今知道大部分的瞬间都是唯一和不可复制。大部分人都顾不上以什么样的姿态在实体的历史中行走,却被洪流席卷着向不可知处。即便此刻的我,也无法确信自己真的具有停留片刻的力量。

李婧婧:我看到豆瓣上有人总结“《基本美》中的My Li t t l e Ai r po r t元素”,这个乐队的什么地方吸引了你,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周嘉宁:同时代的人用我也爱着的语言记录下我也正经历着的时代,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