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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渠潮》:寻父,以及雾中风景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张玲玲  2019年04月11日11:23

《渠潮》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人和时代的关系探讨,或者说,是班宇在写作中,试图去解决和回答的一个问题。《枪墓》是带着原罪的二代,如何继续生活,但立足点仍在此一代,《渠潮》里,时间则拉锯得更长,表面讲述的是1983年前后,沈阳李氏父子一家的境遇,但内在文本中,其实经历了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中期,近二十年的时间,中间也涉及了诸多历史事件。

过去写自己,写当代,可能也是一种策略选择,因为经验和理解还不足以支撑更往前的推导,但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八零后的写作者,确实也开启了向历史回溯寻源的写作:从个体出发,试着理解父辈、理解历史、理解过去,从而将小说的地基建得更深,更结实。《渠潮》亦是如此。小说里的李漫和李迢兄弟,他们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几乎与我们的父辈同龄,但我们很容易能够看见他们形象和我们的共通。

班宇可能不会仅仅满足于这些精神上的共通,他在谈论中,认为自己的这种尝试并不成功,“因为太想抽离精神象征和去做时代背景,但人在其中,并没有什么背景”。我能够理解他的怀疑,一代和一代之间,当然是不同的,改变之细微,处境之微妙,个体之复杂,无法粗浅概括。它甚至经不起抽离和塑造,必须从具体出发,才能呈现所谓的异质和精深,它不能只建立在过去文本阅读和经验基础上,不能是刻板印象的堆砌和重组,不能只是抽象的概念和观念的列举。它不存在于官方历史,它只在于微观家庭的单位苦痛。我们必须足够谦卑、诚实、宽阔,保有同理心,不断调准我们的观察靶心,才能真正抵达毫厘般精确的可能,而不致沦为一种轻薄模糊的同题书写。但这个问题我想留待结尾再去回答,还是先且细读《渠潮》里的尝试。

小说开篇,李迢在看一部电视剧,《高楼轶事》,恰逢满晴晴推门而入,李迢向其复述剧情。电视剧所述的是犯下罪行的两夫妇被责罚变成孤魂野鬼,游离人间,除非做完七件好事,才能获得安息。做到第六件,两人忽觉不舍,但最终做完,获得救赎。

这个诞生于八二年的东德电视剧,除去小说时间背景的交代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从一开始就奠定和暗示了李老师的去路。六十年代中期,身处运动的李老师,“每日上班,需反思不存在的问题,写检举材料,眼看着同辈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该说的,不该说的,根本分不清”,处于空前的痛苦中。一日,他替刚生产的妻子买猪肝,路上遇到一个算命者,算命者讲了钟馗捉鬼故事的新编。李老师不得其解,回到家里,转述与妻子,妻子说,自己人互相折磨,不过各司其职,要宽忍,不要记恨。该上课上课,该捉鬼捉鬼,一场梦而已。

妻子离世后,李老师的愿望是将两个儿子抚养长大,但显然两人都处在各自的困扰中,长子李漫准备高考,心系身在上海的女同学施晓娟,拒绝父亲报考锦州医学院的提议,只想沪上。而次子李迢刚刚毕业,去处不定。李老师低下身段,求托满峰,将李迢安排至工厂,却在拜师当晚,获知李漫出事被捕的消息。

李老师并未在酒桌上向李迢或任何人吐露。李迢清晨酒醒,发现父亲不见,空余一沓证件。老师的隐遁和消失,小说中,称之为“万事俱备,只待纵身一跃”。李老师虽有安排,但是完备尚且谈不上。他出走的动机和行为逻辑似乎还欠缺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李老师行踪成谜,李迢遍寻无获。满晴晴登门告知,李漫因划伤同学,被以故意伤害罪拘捕。家中骤然空洞,李迢找到数封施晓娟信件,打开日期最近的一封进行阅读,却难明其意。李漫的爱慕对象施晓娟,在小说中并未真正出场,我们只能从信件字迹和内容上猜测其面貌和心境。施晓娟在信中,有拒绝,有难以承受李漫希望与寄托、留居上海的歉意。

为找到父亲,李迢委托前同学冯依婷,找到一位号称会气功的老舅占卜,结果被其以“惑星失踪”而草草消解,并没得到答案,失望中两人吵了一架。路上李迢不得已说明家中实情,冯依婷则借《淳朴的心》,讲述母亲和自己的前半生,同时也作为在男性中辗转的女性命运指代。

李迢为兄长奔走,同学徐立松告知李迢调查结果,同时宣布即将和满婷婷结婚。李迢失意,徐立松委托其打家具,李迢应诺下来。满晴晴再度前来,两人在体育场看球时,偶遇令人惊异的一幕 ,对楼屋顶因为不堪重负而倒塌,盛景消失,人随风散去——像一场伟大的戏法。

李迢前去探监,李漫一言不发,在腐败异味里闷头吃饭,吃足半小时——这种饥饿感触目惊心,李漫确实从未获得饱足,无论情感还是其他。他的人生因改事件一分为二,被碾压撕裂。

第二次探监时,李漫向弟弟讲述了一个传奇故事,越狱者出逃,数天即历览山河,回到沈阳,发现旧房拆除,工厂搬迁,熟人散佚,于是回到狱中。去世前告诉李漫,他在卫工街水沟旁的一根电线杆下埋着物件。李漫让弟弟挖出来,一并研究。但李迢深夜掘开泥土,发现空空如也。

这是一段起先令人惊异,但结果惊惧的故事,(越狱者的故事,仿佛烂柯山观棋,不单单是指涉和暗示,更重要的命题是时间)李迢和我们忽然意识到,过去的李漫,至少一部分的李漫,已经不复存焉。在其服刑时的木然淡漠中我们还不能彻底清楚,但在此时,一切已经一览无余、明白无误。

李迢将李漫接回家中。为未多时,李漫失踪,李迢寻找了一天一夜,发现李漫仿佛经历大战,安然坐在家中,说文官屯偶遇父亲,父亲与已和一个卖豆腐的新人结婚,并生下一子。

我们还信任李漫的讲述吗?相信他还能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完好如初的人吗?可能不会了。但李漫的叙述给李老师的出走,最终补全最后一块动机拼图,而他最后那句话劝阻李迢的话,“弟弟,无论你多么高尚,去找的话,那也是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们的爸爸,在桃花源里”,也许点出小说的真正要旨。

小说结尾,冯依婷病重,李漫和李迢看完东侧工人文化宫卫工明渠,自行走入水中,溺水身亡,满晴晴和徐立松结婚,即将去往温暖的海南,临行前告别,李迢告知满晴晴,文官屯在建殡仪馆,墓碑被掘开,黑土翻涌,别说卖豆腐的,连活人也很少。文官屯殡仪馆(后名沈阳殡仪馆)实际修建于一九五九年,是九一八的起始,日军神社的所在,亡魂的集地,灵异故事的来源——2017年12月8日,殡仪馆公告对外停止使用,馆中曾留下大量无人认领的骨灰与尸体(这恰是《渠潮》的完稿时间)。我们意外、但是也在意料中,接受了白骨横陈、荒茔遍布的结果,接受了李老师不再出现的事实,明白李漫不过又一次亡灵叙事。

在李迢探望重病的冯依婷时,她向其讲了如下的话: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亲在暗中察看,必在明处报答你。(马太福音 6:3、6:4)

她这样解释,不管你去做啥,李老师是都知道的,不要做让他失望的事情,更不要轻易放弃,往深了说,我个人的理解,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

李迢对满晴晴的情感压得甚深,始终没走出那一步,替其打家具、搬家,落于行动中,他和冯依婷之间,也很微妙。他们各说各话,却也能相互理解,彼此体谅,短暂相扶, “相互努力维系着,鼓励对方多走几步,仿佛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终点,答案也就在那里”,但是,究竟如何,无法说清,只能亦步亦趋。

在李迢梦境里,李漫从渠底出发,终于抵达帆影点点的黄浦江——会让人想起库斯图里卡《地下》结尾,那块漂移的陆地,逝者于岸上再次重逢。李迢也获得了某种顿悟,“我本以为我是右手,默默照顾,其实不对,李漫才是右手,以为自己是我的负担,一步步走下去,我这个左手,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李迢是幸存者,但也是那个最后被抛下的人——我们再度回到了班宇小说里,那种被人群离弃、仿佛旷野独行的孤绝处境,意识到这种处境从未消失。而李迢,或者他所代表的那一代,曾经和一个明亮、美好的沈阳希望在一起:改建的明渠,新修的工厂,遍布的外来树木和霓虹,被电气灯光照耀的未来与希望。而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残余的希望,和今天东北凋敝的现状,弥漫的落寞情绪,和那些在工人新村公园里依然喊着口号健步齐行、怀抱集体幻觉的那一代人相比,我们才能意识到巨大反差以及残酷现实——沈阳是一个从未实现的旧梦。它承载着一代人的青春、可能,曾经代表过完美秩序和庞大体例,但在未明白真正的原因之前,这个梦猝然终结,我们骤然清醒,意识到眼下正躺在一片鬼魂高楼中:“今天的一切显得都那么不真实,滞在半空里,像一场磕磕绊绊的旧梦,绵长延伸,没有颜色,模糊一片,这里头的许多人在逐渐失踪,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这种对于逝去的感伤无处不在:在铁西观球的时刻,在越狱者的归来,在李漫出狱后的游荡,在李迢望向旧屋杂草的一瞥中,都浸润这种奇特的乡愁,一种身在此地,但却成为故土异客的乡愁,或者是一整个城市、东北在国家、在世界中的乡愁。

我想回到开始那个时代、父辈的问题上,想回答班宇提出的那个关于如何放妥每个人位置的疑问——这个小说,事实上已经完成了它的解释与诉说:也许我们的寻父之旅注定徒劳无返,所获不过白发枯骨,海市蜃楼,—一代人已经全然逝去,消隐,变成暗影绰绰的背影,变成历史的烟尘,纵使我们“再高尚”,也一样寻觅无处,捕捞无望,并不会因为自以为的谦逊、诚实、宽阔甚至同理心获得改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悲观,但至少是班宇的一种自省,他所理解的书写现实,是我们不愿承认但不得不面对的恒久困境。在对历史的追问和探访中,我们曾满怀期待,甚至不惜以肉身嵌入,但是依然无法解答疑虑,在时代和人的关系书写上,我们也许始终也做不到我们的目的,像是《小于一》开始所述的,“试图回忆过去就像试图把握存在的意义,两者都是你感到像是一个婴儿在抓篮球,手掌不断滑走”——对于真实和准确的怀疑将贯穿写作的始终,也正是因此,写作本身才变成了一种抵达,毕竟,陀思妥耶夫斯似的将小说作为一种回答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班宇在小说里,试图留存的是一个已经分崩离析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这种脆弱和反诘中重被建构,即便短暂。

所以,《渠潮》是那一代人可能经历的生活,但也关乎语言、精神、哲学和自我,它更是安哲洛普洛斯在《雾中风景》里的命题延续——姐弟的寻父之旅,是上帝之死后,现代主义的弃儿们对于存在之本的痛苦追问——处在童年期的二十世纪,在彻底推翻我们的信之后,寻找绝望和寒冷的真空里寻找一切的可能;而在《渠潮》,是青中年的我们,历经劫难,风尘满面,但是依然想知道童年目睹亲历的一切为何消失,梦如何破碎,还有什么让我们赖以傍身,支撑着继续走完前方道路?

李迢抽完烟,走出旧屋,跨越溪流和草地,去其所在。北方大雪初下,白雪连接起生者与亡者的两个世界,过去的旧梦得以短暂延续,我们只能祈愿大雪尽可能缓慢德融化,让旧梦和幻觉消散得再迟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