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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斗阁笔记》:日常与神秘

来源:解放日报 | 来颖燕  2019年04月11日08:45

今年1月号的《上海文学》上,刊发了莫言短篇小说新作《一斗阁笔记》。时隔两个月,莫言又续写了更长篇幅的《一斗阁笔记》。他写得意犹未尽,我们读得兴致盎然。莫言以“笔记”入题,显然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此次下笔的方向和兴趣——以自由短小的篇幅,记取生活中的小故事。这些以第一人称记叙的故事,既日常,又神秘。比起上一组《笔记》,3月号上的这12篇显得更加开合自如,淋漓酣畅。许多时刻,它们像是站在真实的地基上,是莫言的亲身经历,却又周身散发出令人神往的传奇色彩。

《蛙泳》开篇让人觉得这会是一则创作谈,那是莫言32年前创作的小说《生蹼的祖先》的灵感来源——“我”的一位手指和脚趾间有蹼膜的小学同学与其体育老师间的轶事,结尾却横生枝节地牵扯出师母因爱生嫉的往事。《老汤》忆的是“我们县牛庄集”的一棵大银杏树下老汤锅里煮的牛下水的“迷人”气味,本是怀旧风,却定格在一位当年因喝了老汤而立下战功的将军的传说上。更绝的,据说那个老汤锅和那位将军现如今都被做成雕塑,成了景点,而“我老家的一个旅游局长在一次经验交流会上慷慨激昂地说:‘发展旅游,经验两条。一是造景,二是造谣。’”在《石头》一则中,莫言坦陈了在结识一位山东卖石头的朋友后,自己恍然发现,原来人们早就因为风水学而对体量巨大的泰山石充满了渴求,以至于“这些年我每次乘车路过泰山,总要透过车窗往外张望,也许是心理作用,肯定是心理作用,我感到泰山越来越矮了”……

虚虚实实的讲述,让人在悖论和落差中哑然和释然——开始总是沉浸在“往事可追”的基调里,突然就转入了戏剧化的频道,最后又再次被莫言严肃认真地拉回了现实。莫言写实的笔墨里会自带魅惑的气息;而由他讲述的传说或是灵异事件,又常常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沦陷,恍惚于自己身在何处。典型的如这次篇幅最长的《黑猫》。枉死的黑猫显灵复仇,最后成了惩恶扬善的化身,被庙宇供奉,被童谣传唱……这样一个鬼魅的故事,莫言的讲述姿态却是“查有实据”。虽说这样的假托手法在民间传说中并不鲜见,但莫言的笔法赋予了它以生活的真实质感——虎虎生风又错落有致的节奏、爽利而讽喻的基调,当然还有那跌宕离奇但最后又落到现实大地上的结局。在莫言从容的语调中,遍布着令人吃惊的神秘。在虚实之间,他游刃有余,甚至会在故事进行得风生水起时,突然以讲述人的身份现身,扔下在现实和虚幻间无所适从的读者——“这个故事,要展开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还有别的急事要办,今天就简单说吧”……这是对中国传统说书的戏仿,却与我们眼前的这些故事毫不违和,反而达成了富有余韵的幽默感。“当一个或几个人物仿佛走出书中,对非虚构的现实或直接对看客说话,喜剧就开始诞生。”(詹姆斯·伍德语)在极端的“实”与“虚”的对垒中,讽喻和喜感无处不在,尽管这喜感会带有沉重的基因。

在决定以“笔记”为题时,莫言必然知道,自己以及后来的读者、评论者都无法回避它们与中国传统笔记体小说的联系。当然,新的小说都是从之前的作品中生长出来的,优秀的作品更常常是对于伟大传统的回应。而笔记体小说本身的一大特点,正在于身为小说,却重现实。但我暗想,莫言的初衷并非只是要向经典致敬。一向以厚重的长篇为世人瞩目的莫言,同样有着凡俗的生活,更注定会听闻和经历形形色色的故事。它们以零散的、边角料般的状态存在着,或许真假参半,却实在地刻在莫言的心里。他有话要说,但言说方式必须刻有他的烙印。于是,简短随性、在写实和虚构间自如切换的体例,成了最合他心意的选择。正如他曾在论及长篇小说之所以是长篇时所打的比喻:“万里长城你为什么这样长,是它背后壮阔的江山社稷需要它这样长。”同样,莫言会写这些“笔记”,是因为他内心角落里的故事和意念需要它们的及时和灵活。

生活的真实要依靠飞扬和发散的虚构加工,才能从局限走向包罗;魔幻的故事要让人迷恋,则必须拥有浓重的现实感。这就是属于莫言的讲述方式。所以,即使他摆出一副要给我们讲讲民间传说的架势,我们也依然知道他是这个小说的构造者,而非传说的搬运工。看起来写得随意的《一斗阁笔记》,显露出莫言最初也最真的风格,并再一次把小说创作中的许多两难和博弈呈现在我们面前。只是,这一次的呈现,惬意而尽兴——莫言所要显现的和他所选择的显现方式,在精神品格上一致且自洽。它们从莫言内心自然流淌出来,鲜活粗砺,涌动着澎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