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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南帆的生动与理性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毕飞宇  2019年04月09日08:52

我读书总是慢,不只是阅读的速度,还有节奏。比方说,都已经是2019年的新年了,也就是旧历的年底,我才慢腾腾地把《泥土哪去了》捧在了手上。《泥土哪去了》出版于2015年4月,按照“现代人”的阅读节奏,它无疑是一本旧书。此时此刻,我书桌上的新书起码也有小一百本——我真的能读完它们么?我其实是有点恐惧的。为了压惊,我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旧书,我决定在这个下雨的日子读完它。

我读书的心态不算好,可也不算坏。我有我的特点,先假设这本书是不是我写的。这么说吧,这本书的书名一定是“我的”,《泥土哪去了》,这是我的口吻,我是南方人,言语里头没有“儿化”。如果换做一个北方的作家,这本书的书名无疑是《泥土哪儿去了》。——“哪儿去了”?这就有了大爷气,慢悠悠的,眼珠子还往眼角里暼,他的口吻里头可能有疑问,也可能没有疑问。也就是一问,问问呗。

——“哪去了”可不是“哪儿去了”,这是南方的语气,是南帆的语气,也有可能是我的。这样的语气未必就死心眼,却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死心眼。它是渴望得到回答的,不讨喜,不罢休,瞳孔也不肯移动。

南帆斯文,干净,文人气。所谓的文人气就是“死心眼”。

我也是无聊,在我看来,《泥土哪去了》这本书里,有这样的几篇是“我的”——《泥土哪去了》《机器之瘾》《快》《一个作家的社区生活》《枪》《乒乓江湖》《来了一只狗》。

而另外的几篇这绝对不可能是“我的”——《素描:学院里的知识分子》《寄给自己的明信片》《辛亥年的枪声》《戊戌年的铡刀》。

《乒乓江湖》写的是南帆自己,他打乒乓球的那点小事。实际上,南帆写的也是整整的一代人,这一代人里头自然也包括我。我和南帆兄还算不上球友,毕竟隔着好几百公里呢,不可能每个星期都见面。但是,我和南帆兄交过手。中国人喜欢这样说,喝酒的时候最能够看出一个人。说喝酒我没资格,我想说的是,打乒乓球最能看出一个人。

南帆有40年的球龄了,这样的球龄很容易使他变成一个“球油子”。“油子”是哪一个江湖都有的,很常见。南帆却很正。我也是那种打了几十年球的人了,身体的内部是有记忆的,比方说,到了生死关头,对方发球,我的身体会自然而然地调动起来——预防着对方“偷球”。南帆从不“偷球”,一次都没有。这是我喜欢和南帆打球的地方。南帆讲究,南帆自信,南帆讲究“硬实力”,鬼鬼祟祟的事他不好意思。对了,南帆还干净,他是蓝白相间的,蓝是蓝,白是白。我不知道南帆一共有多少件衬衣,但是,在我的想象里头,南帆的“标准相”永远是一件蓝白相间的衬衣。你很难想象他的蓝白上面会有污渍。

南帆怎么会写《枪》的呢?套用陈佩斯先生的一句话,“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怎么能喜欢枪呢?当然,我知道的,南帆要表达的是爱、仇恨、杀戮和工业文明,可是不管怎么说,南帆在不经意间涉及了他顽劣的童年,那几乎也是我的童年。想起来了,我还写过一个短篇,题目就是《手指与枪》。南帆说:“枪引诱了手。”我想说的是,“手指与枪”引诱了我。南帆说:“杀戮成为艺术,这是这个世界所诞生的最大的悖论。”枪是文明的形态,艺术也是文明的形态,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学者,文明往“哪里去”始终是南帆关注的一个严肃的话题。他是矛盾的,正如每一个关注文明形态的注定是矛盾的一样。沿着这样的一个话题,我想说,文明是可以和必须反思的,这是文明的特征,也是文明的需要。只有不能当作“文明”的文明才可以拒绝反思。

我曾经拜读过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惨痛的记忆,我的小说至今没有留下“知识分子”的记录,足以证明保罗对我的刺激有多大。但是,我热爱知识分子,我指的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这一概念。我曾经鼓足了勇气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愿意通过写作最终让自己成为一个知识分子。”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知识分子”与“公共知识分子”正在臭大街。我有些赌气:我欠抽还不行么?虽然我配不上知识分子这个称号。我有一个一厢情愿的愿望:“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不应该臭大街,我甚至还愿意套用一句伏尔泰的话:没有知识分子也要创造出一个知识分子来。一个好的社会怎么能容不下“知识分子”呢?一个好的社会怎么能离得开“知识分子”呢?有原罪的“知识分子”那也是“知识分子”。

谢天谢地,南帆为我们写下了《素描:学院里的知识分子》。这不是小说,它是“非虚构”。在我看来,在《泥土哪去了》这本书里,最有价值的就是这一篇。通过D教授,南帆给我们展示了这样的三个问题:知识与真理、知识与权力、知识与市场。当然,因为这篇文章不是小说,我们没有能够看到具体的“知识分子”的命运,但是,我们看到了南帆的理性力量和价值立场。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和南帆算不上是球友,却是“狗友”。早在南帆写作《来了一只狗》之前,我就知道了,南帆的家里有一只不那么招人喜爱的狗。在养狗这个问题上,我估计南帆的命运和我相似,都是迫不得已做上了“狗爸爸”。南帆爱狗么?我不知道。我是不爱狗的,我能做的只是负责。但是,你不能说“负责”就没有收获,矫情一点说,也正是因为和狗相处的时间长了,我明白了许多。

《来了一只狗》写得有趣极了,我边看边笑。我笑的不是狗,是南帆,严格地说,是我自己。更加严格地说,是“狗爸爸”相似的窘迫。原本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因为对狗的描述,刹那间,成了一个人了。生命的孤独是如此地相似,何其相似乃尔。这也是我们的悲哀。所有的悲哀都来自于南帆表达的准确。借用老托尔斯泰的说法:如果你的表达是准确的,人类的孤独都是相似的,如果你的表达错位了,幸福的人生则各有各的幸福。

太让我吃惊了,南帆居然也写了《寄给自己的明信片》。我一直认为南帆和我一样,是一个偏于严肃的家伙,是一个毫无生活情趣的家伙,没想到他居然在南美给自己写明信片,还正经八百地给自己邮寄回去。这只能说,在骨子里,南帆是一个浪漫人,在他的内心,有外人所不知道的生动。这就不难理解,作为一个学者,一个文学批评家,南帆的文章为什么那样好读。实际上,我还读过南帆有关史学方面的一些书。我也不是研究历史的,浅薄一点说,许多历史著作我都读不来。我也不是没有疑问,历史书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写呢?历史果真有一张格式化了的“扑克脸”么?没有长着一张格式化了的“扑克脸”就不能面对历史和研究历史了么?不一定吧。我非常乐于向朋友们推荐一下南帆所写的《辛亥年的枪声》和《戊戌年的铡刀》。南帆有一个好处,他用他实际的写作行为在告诉我们,“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是活的,是动态的,是具有生活形态的。南帆的历史书写里头有一个无比珍贵的东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