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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我:天堂和地狱之间 ——我的学生陈希我

来源:《收获》 | 孙绍振  2019年04月04日07:55

我曾把所教过的学生分成两类,一类是可爱的,大都是日后可能为我增光的,一类是可恨的,不少是日后可能为我添麻烦的。对于那些有才气的,日后可能为我增光的苗子,我特别器重。他们之中也有一些日后果然不负我的厚望,成了作家的,我特别引以为自豪,这当然是属于可爱的一类。但是其中有一个,虽然很有才气,却不但没有给我增光,反而以他的行为向我的划分标准提出了挑战。在好长一段时期里,他带给我的是一大堆久久萦绕心头的疑问。我一直弄不清,他究竟是可爱还是可恨。

这是一个清瘦得有点苍白的少年。第一次做作业,我就看出他的才气不凡。他小小年纪,就把人性描写得很有一点阴冷,就连亲子之间都有一些叫人心灵颤惊的自私。我看出来,他对于生活有个人化的、私有的感觉的。

什么是才气?这就是才气。上帝对人是很不公平的,他在一切方面都很大度,不借把最美好的品行给于人类,但是在才气方面却很吝啬。而所有那些稀有的才子,大抵都有一点怪,不为世俗所容。也正因为这样,伯乐才比千里马更为难得。我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天才,但是能发现、培养一个比我有出息的大才,一辈子只要能当一回伯乐,也不枉我七尺男子在人世走了一遭。

毕业的时候我特别关照了有关方面,要把他留下来当助教,作为有望为我们学校(其实也包括我自己增光的苗子加以培养。有关方面便通知他去考外语。这种考试是走过场性质的;但是他的外语特别不行,以为是故意为难他,气得当场拿起墨水瓶子一扔,就哗啦啦砸碎了一扇玻璃门。把我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也无可奈何。其结果是被学校记了一大过,被分配到福州市郊区一所中学去吃粉笔灰去了。

为了不埋没这个人才,我又把他的小说介绍到《福建文学》去,编者也很欣赏,就请他到一个风景区去修改稿子。不知道是,怎的,他又不守规矩,把衬衫的下摆打成一个英雄结,和一个什么英雄打了一架,其结果是,当时的《福建文学》主编给了他一句评语:“有其师必有其徒。”

过了两三年,他来找我了,说是现在经过生活的磨炼,已经变得很是正统了。我自然高兴万分。他提出希望我帮他一个忙,调一个学校。我说福建省一所中专学校正好有我一个调皮鬼学生,改邪归正了,也和他一样变得正统,现在那里当一个教务主任之类的官,他们在一起工作可能有更多共同语言。我们谈得很是入港,他自然喜之不尽,我马上为他努力联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等了他许多天,他竟没有再来找我落实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那个当官的调皮鬼来看我,我顺便提起了他的师弟的事。他大笑起来。原来是,他听了我的介绍,马不停蹄地奔波,结果了解到,这位师弟,在那所郊区中学竟有一番颇为惊人的作为:和一个相当顽劣的学生不知因为什么发生了口角,他禁不住怒火中烧,便把老拳挥舞了一番,那学生自知不敌,好汉不吃眼前亏,落荒而逃。

他觉得让一个蠢劣的鼠辈在自己手下逃掉,有损英名,便呐喊一声,脚下生风,穷追不舍,直至宿舍,浑身解数还没有使够三分,哪知学生并不经打,早已经如《水济传》中鲁提辖拳下的镇关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他当然不可能过瘾,又把学生的被子,以力拔泰山之雄姿,扔之于十数米开外的池塘里,出了一口鸟气,才拂拂袖子,踱着方步而去。

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像他这样一个感觉精致而且很有审美天赋的才子,怎么会有李逵的气质。虽然是我的老面子很大,调皮鬼也相信师弟是个人才,但有这样出格的记录,人事部门绝对不可能通过,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他今日一来是向我道歉,二来是附带向我进言,以后对于有才气的门生除了才气之外,还要注意其是否有李逵气质才是。

我不得不把他从可爱的一类忍痛转入可恨的一类。

这个武功和萧军可以比美的才子,才气一时还没有达到萧军的水平,在国内肯定是混不下去了。只好远走东瀛。在那里他奋斗了六年。其艰苦卓绝,为我所难以想像。他在信上说,每天大抵只能睡四个小时左右。终于事业有成,结了婚。不管日本有关方面如何以高薪挽留,他还是忘不了他的中国文学之梦,这是在日本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因而他坚决拒绝了。

他带了一笔钱归来,买了一套房子。武功虽然还没有什么长进,但他在文学创作上追赶萧军的雄心不死;成日关起门来,除了献身于艺术,埋头写长篇小说以外,什么也不干。终于他拿着两公斤的原稿又来找我了,请我推荐出版。我自然拿出最大的力量为他效劳,虽然也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还有什么鬼花样。但是事实胜于雄辩,他这一次拿出了货真价实的东西。

当我拿着他沉甸甸的稿子,我想也许是我对他还不够理解,当年他的顽劣,不过是因为才气得不到正常的发挥,受到扭曲而已。

这样,我想按照我的好坏二分法,他大概可以归入可爱的一类。

就在他的大作即将出版之时,我不无玩笑地和他谈起他当年的英雄事迹。

他相当轻松他说了如下的话:

我这个人,不知怎么的;有时会突然失去理智,我的神经不正常。事后,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前几天,我太太说我的头理得不够水平,她一定要给我重新理过。我勉强同意了。但是在她给我洗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里憋扭,不可抑制地发起火来,大叫一声就把桌子踢翻了。

我太太是很了解我的。她什么也没有说,把桌子扶了起来。

她是个善良的淑女,不动声色,继续为我剪发,但是显然渐渐地失去了情趣。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说什么。剪刀的“切切察”声使沉默变得沉重起来。可是我却没有勇气来向她道歉。这时的每一秒钟都变得令人难熬。在这以后的一两天里,太大仍然和往常一样和我说话,连语调都没有改变。但是她越是若无其事,我越是感到不自然。我多么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气说一些表示抱歉的话,然而我就是说不出。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慢慢淡化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间才恢复了正常的调笑。这是一场真正的危机,与其说是我们的,不如说是我一个人的,它令我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感到无法排解的隐忧。每一次这样的发作,都带来持续的若有所失。我多么希望把它通通忘掉。然而,心头有一种空空的胀痛,又像有小虫一样在蠕动。不管是胀痛还是蠕动都令我感到我所不敢表达的后悔。每一次都给我带来悔恨的痛楚,但是到了下一次,又是旧病复发;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折磨一下太大,接着就折磨一下自己。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令我惊异的是,他的笑声里没有多少沉重之感。

我又把他归入可恨的一类比较恰当。

但是读他的小说,充满了对在日本的留学生中,沉迷于物欲的追求,背离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的批判,这无疑可以充分说明,他的审美情感追求绝对是超越世俗的。从作品看来我当年对他的期待绝对没有任何错误,他应该属于可爱的一类才是。

可有时,我又忍不住设想,如果我是他的太太,我会不会有一种和猴子相处的感觉?

也许我会提出离异的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想,我的这种想法像第六个手指一样是多余的。

也许,我的困惑,是由于我总是习惯于把人分成可爱的和可恨的。其实,人是太复杂了。我的那个二分法,对于复杂的人来说是太狭隘、太可笑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吉柏林的一首长诗(这首诗好像还没有翻成中文),说是一个人死了,来到天堂门口,守门的问他,这一辈子做过什么好事没有,他说,没有。他被天堂拒绝了。他又来到地狱门口,人家又问他这一辈子做过什么坏事没有,他说没有。而他又被地狱拒绝了。这个人大概以后就成了永远流浪的孤魂野鬼,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但是我觉得这个调皮鬼和吉柏林笔下的那个倒霉蛋不同。

要对他进行好坏二分法的划分,是太困难了。也许正因为他可爱,他才更加可恨,也许他因为可恨,他才更加可爱。别的没有把握,有一点是我是相信的:他日后不可能落得个在天堂和地狱问流浪的下场,他无疑是一个天堂和地狱都欢迎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