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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医院》三部曲:鲁迅,韩松,与未完的文学革命

来源新文艺(微信公众号) | 王德威  2019年04月03日09:03

《狂人日记》一百年后,韩松出版《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为新世纪以来方兴未艾的科幻小说热潮再添力作。韩松是与刘慈欣齐名的科幻作者,作品阴郁诡谲, 充满强烈末世隐喻。《医院三部曲》以宇宙的存在就是“医院”为主题,写出另类“铁屋子”寓言,在在令人侧目。《狂人日记》与《医院三部曲》各据百年五四一端,形式极其不同,但都触及“神思”与“悬想”的多重维度,并展开隐秘对话:如科学与文学,身体与国体,疯狂与理性,疾病与医药,入魔与除魅。更重要的,两位作家都藉此叩问书写与文学的根本意义,及其革命性真谛。

一个世纪后,鲁迅和晚清民初一代作者的科幻试验再度吸引读者。我们不禁要问,科幻文学在新世纪卷土重来,究竟意味什么?“悬想”与“神思”又能发挥什么新的动力?

2016年至2018年,韩松完成《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这小说里的主人公出差在外,因为误喝一瓶矿泉水而被送入一家医保定点三甲医院,从此展开有去无回的沉沦。《医院》描写“药时代”里,人人陷入医院无尽疗程,仿佛是卡夫卡式梦魇;《驱魔》进一步暴露所谓医院,其实是庞大人工智能控管的“药战争”战场;《亡灵》则叙述“药战争”里侥幸复活的主人公见证了“药帝国”的崛起和崩溃。在韩松看来,病、医与药,不只关乎厚生保健或“生命政治”,而根本就是人的生存本质:“这座城市里,每一颗心都有病,都痛不欲生,裸露着呼唤治疗。”人人有病,人人治病,医与病、死与生不断轮回,谁也不能出院。而作为三部曲的终结篇,《亡灵》构建了复活之日火星医院的医学“大同社会”,“药帝国”的崛起和崩裂暗示生命“原死” 就是“元死”;复活就是复死。什么是医院?宇宙就是医院。

韩松的《医院》种种立刻让我们想到鲁迅。的确,他有意识的向大师百年以前的感叹致意。鲁迅立志习医的经过我们耳熟能详。因为父亲死于庸医之手,他“渐渐地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1906年幻灯事件以后,鲁迅弃医从文,而他的逻辑仍然是医治身与心之别:“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

病、医疗与文学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晚清刘鹗《老残游记》中的老残就是个传统医生,浪迹各地,治疗“东亚病夫”。鲁迅之后,沉屙重症蔓延作家笔下,被浪漫化、道德化、政治化、寓言化。

在这一脉络里,韩松的《医院》三部曲又作了大跃进。宇宙即医院里,人人生病而平等。个人或政治隐喻只是韩松叙事的开始。医院的目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不断发现疑难杂症,百般治疗,让病人死去活来,继续住院。三部曲的《医院》始于医院实况报导,读者应该感同身受。《驱魔》则暴露医院其实早就为人工智能管理,由所谓“司命”掌控一艘医院大船,航向红色海洋。然而,船里船外的惊涛骇浪终于证明是不断衍异的虚拟镜像。更触目惊心的是医院系统认为人类已经病入膏肓,必须消灭。到了《亡灵》,医院在火星上成就无远弗届的“药帝国”,进行将病人置之死地又起死回生的“造人术”。

韩松曾经说“中国的现实比科幻还科幻”。的确,文学反映人生那套公式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以刻画当下光怪陆离的现实于万一。韩松一辈科幻作家出奇制胜,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暴露种种怪现状。但更有意义的是,他的写作不啻回应了鲁迅当年的“悬想”与“神思”。“悬想”让韩松跳脱叙事现状,审视医院运作的环节,竟然有了超现实况味,“神思”更驱使他将医院带向宇宙太空,从而投射后人类思考。有心读者不难从《医院》三部曲发现与鲁迅对话的巧思。末法时代的医院是个没有阻拦,却无所逃遁的“铁屋子”,进得来,出不去。而当病人和医生陷入重重互为主客——或互为主奴——的幻境里,那是药时代的“无物之阵”。小说的主人翁不是狂人,却是病人。他陷在“医药”吃人的时代里,注定病无所终。在《亡灵》高潮,火星上矗立着三万年以后的医院,一座集国家机器、生化政治、生产劳动分配于一身的机构。尘沙漫漫,宇宙洪荒,生死轮回已经没有意义。我们想起鲁迅的话:“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本文根据王德威教授在北大“五四与现代中国”论坛主题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