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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 ——李洱和他的《应物兄》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张楚  2019年03月27日16:30

犹如认识一条河流的方式是通过水藻与水鸟、蔓生的睡莲和野鱼,知道李洱,当然是从他的短篇小说开始的。散漫的大学时光,读他的《午后的诗学》、读他的《堕胎记》,做税务公务员了,读他的《喑哑的声音》,读他的《现场》。一个久居乡镇的文学爱好者通过那些雍容得体、从容节制的文字慢慢虚构出这个人的形象,他伶仃儒雅,额头明亮,不善言谈,眉头紧皱,仿佛随时都在思考形而上的宏阔问题。

然而这种印象很快被《花腔》打破了,一个不善言谈的人怎么会制造出那么多种嘈杂而有序的声音?那些声音形态各异且各安其命,为我们展示了什么是一个作家真正的天赋。他的复调结构不仅呈现出巴赫金所言的主体性、对话性、未完成性,而且做到了声部的不相互融合。也许可以说,一个作家在他35岁的时候,已经为我们制造了当代中国小说的技术标本。当一个白天收税的人在午夜默默合上最后一页,内心既充满了叙事的冲动,也充满了对庞然大物的某种隐秘的绝望。

然而第一次见到李洱,才发觉他长得那么瘦小,头发浓密,安静地坐在会场的角落。那是2012年春天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一次青年作家对谈。等大家都谈好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发现你们今天说的,跟20年前我们谈的差不多。大概如此吧?就沉默了。那种沉默,到底是一种失望,抑或是沉湎于往事的沉顿恍惚?散淡的光线打在他额头,我才发现他的皱纹很深。我想象出来的那个喋喋不休的人忽然被光线轻易地割裂了,他紧张、不安,似乎更愿意隐匿于春日的花木倒影之中。这种印象随后就被打破了,没多久,在另外一个饭局上,我再次遇到了他,除了他,还有格非、苏童等前辈。那晚喝了不少酒,李洱一直在不停地讲笑话,我反应比较迟钝,等大家开始下一轮酒,我才哑然失笑,没错,他的笑话蕴藏着活色生香的烟火气,还有种书面语似的歧义性,尽管关乎饮食男女,但丝毫都不俗气。后来读《应物兄》的时候,我发觉他讲的笑话在小说里出现了。

《应物兄》该是这几个月朋友们茶余饭后议论最盛的一部小说了吧?小说的主线很简单,济州大学要成立太和研究院,海外儒学大师程济世有意归来,由此各路人马粉墨登场。让我惊讶的是,这次李洱貌似舍弃了结构上的考量,或者说,他对形式感的热爱不见了,小说的结构基本是线型。从表象来看,他采用了最原始的现实主义手法来构建他的故事和人物,《花腔》中炫目迷人的种种技术手段统统消失。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选择,在大部分作家都在为结构绞尽脑汁的时候他干脆放弃了结构上的探索,而采用了最平常最古老的叙事架构。然而真的如此吗?细读完小说我才发现,其实静水之下仍藏沟壑,比如李洱很巧妙地运用了一种隐形的复调结构,除此之外,还使用了中国作家几乎未曾使用过的对照型结构。

20世纪诸多文学大师都是对照型结构高手,擅长在小说中将人间故事与神话宗教进行某种形式上的对照与呼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可谓是这种对照型结构的开山之作,它套用了《奥德赛》的神话模式。威廉·福克纳也擅长这种结构,在《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和《八月之光》中,都有着优雅随性的使用,可以说,这种结构能将尘世庸俗的日常生活以一种镜像对照的方式提升至形而上学的哲学意义,并将这种意义延宕出更为深邃复杂的普适性与当下性。《应物兄》中诸多人物都有着这种奇妙的对照,比如程济世与孔子,黄兴与子贡,小颜与颜回,何为与柏拉图,等等,正是在这种远古与今夕、圣贤与凡夫、贤达与庸俗的比照中,人物的精神世界被诡异地勾连、打通和赤裸裸地呈现了。同时我也发现,有过数面之缘的李洱兄确实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李洱在这部小说省却了诸多惯行的小说手段去塑造人物,而是让人物在喋喋不休中面目逐渐清晰,性格逐渐确立。程德培先生在《洋葱的福祸史——从<花腔>到<应物兄>》中说:“李洱是一个对言谈情有独钟的叙事者:受词语之蛊,逞口舌之快,潜沉默之语,让不同文体在记忆的纷争中解体,又在凭吊昨日之情感中有所建树;既有真言也有妄语,既有狂欢式的倾诉,也有冷峻的滑稽模仿……”的确如此。他“说话”的方式很简单,你说完了我说,我说完了他说,说话的地点也无非是会议室、餐厅、报告厅、会客厅,可以说,这种“说话”先天性地带有某种使命性、欺骗性与表演性,但因各司其职、各安天命,人物与身份达成了形与神的妥帖统一,这种表演性又自然而然地携带着强烈的真实感和去扁平化。正是在各路人马喋喋不休的陈述、引述、回望、质疑、反讽、自嘲中,应物兄的中直沉稳、葛道宏的空洞无物、栾廷玉的自以为是、程济世的多思不为、黄兴的狡黠享、季宗慈的狡猾多诈、敬修己的愚耿纯直、乔木的庸俗市侩斤斤计较,都丝毫毕现地得以塑造与张扬,可以说,在李洱与他们的双重喋喋不休中,在那些子经史集被引用、奇闻异事被呼应的过程中,这些人物清咙吐痰,吐纳自己的呼吸,攒动自己的面部表情,张展自己的手势,开始自己的思考,郑重其事地接纳自己的命运。在这些层次分明、逻辑严密、时而夸张荒诞的言谈中,我们得知旧的世界并未被抛弃,新的世界也未曾真正建立,在模糊难言的地带里,无论是政客还是商人,知识分子还是投机分子,都在不可避免地应物,

魏微在一篇随笔中如此谈及李洱,她说:“他是守在书房里就能自得其乐、自我完成的人,对于这一点,他自己可能也难为情的,因此口头上越发热情,频繁表达对大千世界的兴致……”深以为然。或许正是李洱的内敛,逼迫他成为了一个热爱说话幽默豁达的人。他如此懂得如何说话,说怎样的话,并在过滤后的话语体系里面悄然表达了他对这个繁复人间的忧思与反讽。在阅读《应物兄》时,我时常被人物一本正经的言语逗得大笑不止肌肉乱动,也时常为人物的深情倾诉动容神伤。有一次应物兄他们甚至出现在我的睡梦中,他们的嘴巴一直翕翕合合,面容或沉峻或焦虑,偏又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弄得我疲惫不堪。而当我在电脑前打开自己进展缓慢的小说时,我的耳畔还响彻着应物兄他们的腔调,于是赶紧关闭文档,免得他们堂而皇之地跑到另外一个世界。

我确信,如果说李洱在用汉字构建自己的城邦,那么,《应物兄》这座纸上城市已经稳稳地矗立在我们的视野里,矗立在文学史里。它气势恢宏,街衢纵横,山峦与河流共生,那些面目清晰的人穿行其间,步履匆忙,他们以他们的姿态提醒我们,他们沉溺并热爱着李洱创造出来的那个坚固世界,而且,他们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