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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秘境 ——读《二人世界》

来源:《收获》 | 戴瑶琴  2019年03月24日07:41

在数论里,1+1是哥德巴赫猜想致力于求证的问题,而莱布尼兹发现二进制运算法则后,1+1可以不等于2。《二人世界》提出一个当下存在于现实生活里的普遍问题:新生命的降临,会给原本稳定的1+1=2式家庭带来怎么样的变化?同时,小说从微观解析女性心理的弹性,呈现其在外力(孩子)影响下发生的各种形变,由其制造的驳杂情感又会如何干预三人世界?张惠雯并不是在提供一项可能性解释,而是在揭示某种已成事实的答案:1+2会等于1+(2—1)。

小说的独特性首先是视角,它精细刻画特定群体的独一体验。作者以“我”在初为人母后的一系列心理成长,探测当代女性精神的成熟度。孩子的哭声无孔不入地搅拌“我”的一切空间,烦闷密布于生存与自我。为了“他”的长大,“我”开始天天做减法,不再工作、不再社交、不再审美,最终归于“我”不再做妻子,就任职为专属男孩的母亲。小说真实演绎“二人世界”历经闭合——开放——闭合的动态发展,而推动变化的动力是女性的情绪,它在龙卷风式地升腾旋转着恐慌、焦躁、脆弱与暴戾。“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被他完全占据吗?所以爱的结果、婚姻、家庭生活就是这些没完没了的琐碎劳作吗?答案让她恐惧、浑身发冷,身心俱疲。”

第91届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Bao》描绘了独生子女家庭的中国式母子关系,剧中妈妈为了挽留住渴望离家独立生活的包宝宝,在极度失控中,突然选择一口将“他”吃下去。如果我们先搁置谈论母亲的教育自省,转向研究其“他者”——“父亲”,电影依然很接中国地气,“父”时时缺席或逃避,却又被型塑为危机时刻化解母子矛盾的谋士,几十年成长路上,就留下“她”用行动和言语宣泄自己的爱与恨,而“他”得以经营自己的温和、变通、善解人意。

《Bao》是中国故事,《二人世界》是他国故事,但两部作品分别用视觉语言和文学语言捕捉到母亲的真实状态:“丈夫对她来说即使不是变得无足轻重,也已经处于紧紧环绕她的那个核心世界之外了。”电影从情节层面展示亲情捆绑的失误,小说是在心理层面揭示母爱职能的难度。女性痛苦并非来自身体的疲惫,而是源于心理的压抑,它的核心是一种慢性的自我损耗。除了自己,无人能全然同步地感受“我”的精神压力,对于每个母亲,心中翻滚的孤独都是崭新的个体性的。母辈与同辈的经验,是参照,但仍旧无法与“我”的体验完全重合。修复总是格外冗长和迟钝,没有同伴也没有助手,女性其实在精血未损耗殆尽前,先把以前的“我”吞进了肚子里,再逐步自主地疏通经络、丰满血肉,重塑出新“我”。

小说依然折射惠雯对风景、天气等自然元素的敏感。与《两次相遇》《一瞬间的光线、阴影和色彩》《在南方》三部作品集相似,《二人世界》的景物描写持续保持着印象派风格的画面感。“早晨的光线便昏暗如同薄暮。没有被风卷走的叶子最后终于被雨打落了,落叶木的树枝如今全都光秃秃的,只有街角对面的两棵松树,孤独的绿着。”“光”是作品的重要意象,它时而凌厉,时而轻盈,将时间、空间、情绪聚合在一起。“光从窗户上迅速扫进来,漫游过墙壁和大块的天花板。只是迅速滑过的一阵光,让很多东西突然明亮起来,却让别的地方阴影重重。”作者抓住了“光”的两个特点,以解释“二人世界”的特质。一是波动,“我”、丈夫、男孩儿心理的多变与光的明暗、强弱有对应节奏。一是辐射,“我”和儿子、“我”和丈夫、父亲和儿子、“我”和旧友四组二人世界各具备发散性影响力,互相介入与冲击。

《二人世界》的深层意义体现在视角的翻转制造“二人世界”定义的多样,“我”、“他”、“孩子”三主体对“二人世界”的定义是截然不同的。“我”“成了一位心甘情愿的母亲,所有的耐心、爱都给了这个顽劣又温柔的小男人。”“我”和男孩儿结构出稳态的“二人”,能量链是母性的荣光,“她的每一天、每一个时间的确都被男孩儿和家务填满了。”“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变小了,小多了,小得只剩下他们俩围着个果核般的微型宇宙中心规律性地、日复一日地运转。”“他”其实是最理智,又最贪心的,他和“我”最大分歧就在于他认定三人世界是个集合,里面必然包裹着二人世界,而这个二人世界,是“他”和“我”独享的,是“我”曾非常熟悉——只属于爱侣的。三人只是一个新的整体形态,由血缘构建,空间里仍然跃动着各个独立的个体及组合体,由爱情启动的“他/她”世界自然不会游离其外。男孩儿却很从容地完成从二人世界向三人世界的认知接受,他曾经“太爱粘着母亲,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愉快,于是只要她在,他就想尽一切办法不睡觉,延长这欢愉,一心一意要得到她所有的关注”,而当其一天天长大,为准时获取爸爸的一个拥抱,就会主动守在窗前等待他归来。他和男孩儿都已清晰这个家是三人世界,可对于“我”,维护好“三”,的确是不可承受之重。

张惠雯很在意对人的幽微心理的探寻,并且她对人类的认知是与时俱进的,她有一定包容度,可以不理会经验主义。乔治·斯坦纳曾说“相比于邻人的苦难,我们对文中的悲伤更为敏感。”这种敏感源于共情,我常觉得她在记录人物的瞬时变化。《二人世界》心理描写更贴近自然主义写法,客观、精准且张弛有度。麦克尤恩论及“只有小说能呈现给我们流动在自我的隐秘内心中的思维与情感,那种通过他人看世界的感觉。”我认为张惠雯小说的重要特质就在于此。在一部作品里,沟通和理解统辖着他/她的想法,结局难以固定;在几部作品里,他/她的心理变化更是作者本人对现实论题理性反思后的文学修正式、批判式或认同式的回应。这是AI有一定驾驭难度的文学创作能力,它需要不断穷尽生活的复杂性与人的复杂性。比如“DeepBlue”1997年通过“暴力破解”就能在国际象棋击败卡斯帕罗夫,而“AlphaGo”经过“深度学习”,二十年后完胜柯洁,原因是围棋实时千变万化的数近乎无穷大。AI小说可以给出很多人生解法,但它也许更加擅长人类共性问题域的文学写作。

在近二十年的小说创作中,张惠雯一直都在表达根植于现实的纯净的爱,只是从《爱》的爱情转向《二人世界》的亲情,孩子让母亲明白了另一种爱,即“你会为之承受痛苦、做自己原本不愿甚至不能做的事却绝不割舍的爱”。2018年以来,她不断实践新的叙事方法,但真善美人性书写从未暂停。

“我”对二人世界的界定,实质上是与自我博弈后的妥协,那么这样的圈定是画地为牢吗?我觉得成为母亲后的“妥协”是归属女性成长的必经之路,作者跟踪着“我”对孩子逐渐接受的心路,已将“我”的长大凝聚在一个个顿悟的瞬间。一旦点被连成线,“我”会踮着脚,数着这些点,最终冲破此时的“二人世界”。对于女性,它从不是完全闭合,而需不停地应对客体置换,或许惠雯下一部小说就会抵达其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