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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原是浦市人

来源:文艺报 | 柯云  2019年03月18日07:27

一天,一位香港姓陈的摄影家得知我是武陵源的开发者,向我索取一些相关资料。临别时,他突然转过脸给我出了一道考题:你是大湘西人,请问,湘西神秘的核心部位在何处?我干脆地回答:“当然是凤凰。”他摇摇头说,我已走遍整个湘西,应是泸溪的浦市。他接着讲了浦市的特色,使我心服口服,并达成共识。同时我又想起另一件事遂问他,你读过沈从文的《边城》吗?他点点头。我又问,翠翠的原型在哪里?他答:“凤凰。”我说,如此看来,你对浦市还不完全了解。他马上反问,难道在浦市不成,你有何依据?于是我给他讲述了一段传奇故事。

1982年,我在文化局从事专业文学创作。5月中旬某天,省文联作家宋梧刚来到慈利,找到我的领导,说他要去大湘西采风,为期半个月,要我陪同。经领导同意后,征求我个人意见。神秘的湘西特别是边城,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便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在出发前,宋老兄讲了他的安排,先到永顺、保靖、龙山,然后去沅陵、辰溪、沪溪、麻阳,最后到边城花垣、凤凰收尾。

人生的机遇往往出人意料。我们在慈利上火车,一进车厢,竟然遇到了在湘西工作的诗人夏天,他是长沙人,回家探亲返回工作岗位。老朋友久别重逢,自然高兴,他第一句话便向我们透露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沈从文携夫人张兆和从北京回到老家凤凰。这个消息顿时使我心中一热。沈从文是我在中学时就崇拜的作家,他的《边城》几乎成了我的日常读本,书中的翠翠便是我最喜爱的人物。宋老兄激动得击掌惊叫“天意,天意”。他当即改变行程计划,决定先拜访沈老。

吃罢午饭,我们一行5人前往目的地。黄永玉家住城郊的沱江右岸,是一栋老式的木房,屋周围砌了一道砖石院墙。坐落在一片古老的树林子里,阳光初染,河雾刚退。林中山花野草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清香,大树上筑满了鸟巢,小鸟们似懂主人之意,唱出优美的迎客歌儿。好一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风水宝地。

我们按照主人门上文字的提示,敲开门后,接见我们的是大画家黄永玉,他头戴一顶灰色的工人帽,叼一根大烟斗,正冒着袅袅青烟。他问明情况后,向我们约法三章说,“见沈老可以,为保护他老人家的身体起见,谈话不超过一个小时,否则我就下逐客令。”不过他说这句话时,态度异常和蔼,脸上略带微笑。

黄画家将我们一行引荐给沈老。初夏的沱江,空气格外新鲜宜人。沈老坐在禾场上喝茶,满头稀疏的白发,戴上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全无大作家的架子。听说我们是同行人,便热情地和我们交谈,当他得知宋梧刚曾在湘西工作时,两人竟忘情地谈起湘西的人和事。沈老极为投入地讲述了创作《边城》的情况,他声音轻柔,大概怕我们听不清,总是把头偏向宋梧刚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翠翠”确有原型。他认识翠翠也是缘分所至。

沈老呷了一口茶,用他的小手绢揩揩额头的汗继续往下说。那是民国六年,大约六七月间,他刚入伍不久,一天,乘船来到沪溪浦市古镇,当晚住宿在船上。沈从文想进城逛逛,借口船上住不下,向班长赵开明建议,借民房住宿几晚,未获批准。他们就从当地船上借些稻草在河堤柳丛下进行露宿,一住就是5天。一天,他和赵开明在城南的一条小街上走动,走着走着,一家名叫“富开兴”的绒线店铺,吸住了他俩的眼球,店中一位长相娇美的女孩进入视线。经问,这个女孩名叫翠翠,芳年16岁。正处在青春期的赵开明,对翠翠一见钟情,附在沈从文耳边轻声说,这女孩简直美得像一朵花儿。为了进一步与翠翠套近乎,赵开明向沈从文借了两块铜板,找翠翠买了几根系草鞋的带子和棉绒。5天时间内,他和沈从文去了三次,每次都被翠翠那清纯的美姿所吸引。赵开明果然因翠翠漂亮可爱而动了真情,向沈从文发誓:“若是哪一天我做了军官,一定娶翠翠为妻。”

讲到这里,沈老见我们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做了一个手势说,你们不要记录,我只是随便聊聊。

沈老说,他正式写作是进入北京之后的民国十三年,动手写《边城》是民国二十二年金秋季节。他和恋人张兆和结婚之后,住在北京西城达子营的一栋寓所里。新婚给他带来无限激情,开始酝酿中篇小说《边城》,由于他写的全是自己经历过的事,特别是对翠翠了如指掌,写起来得心应手,如乘春风。谁知刚写完第二部书时,忽然接到一封告急的家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正是军阀混战时期,家书珍贵,他急忙打开一看,原是母亲病危。沈从文是有名的孝子,因为自己闯荡江湖多年而未在母亲身边尽孝,心中愧疚,泪水盈眶,决定南下返家,于次年元月7日,乘火车到达常德下车。

常德是历史有名的湘西门户,也是他较熟悉的地方。一别18年,所见所闻,与此前截然不同了,似有一点进步的气氛,也闻到了一丝丝新生活的气息。因为等船,只好在城南一家旅馆暂住下来,第二天他去码头打听船情时,蓦然遇上一个与翠翠年龄和长相极似的漂亮女孩,经问这女孩的名字末也带有一个翠字,名叫王春翠,是船老板的女儿,经打听也是浦市人。暗说:浦市出美女!于是他就乘了这条船溯沅水而上,在船上他对春翠有了深层次的了解。在沅水整整行了7天,才到达泸溪浦市。

也许同为翠翠的缘故,他在泸溪等船时,又来到当年的那条街上,寻找那个翠翠的绒线铺。来到店前,正疑惑之时,恰好有人进店买货。沈从文就随着那人进入店内,一个酷像翠翠的女孩向他们打招呼,这不就是翠翠吗?沈从文差点叫出声来。女孩给那个顾客发了货,问沈从文,“你想买点什么?”沈从文本不买东西,见女孩一脸真诚,只好说买几两棉绒。女孩客气地给他搬来椅子请坐,当女孩伸手去取货时,柜旁边火盆上的茶壶发出水沸呲呲的声音。房内一个男人有气无力地叫道:“小翠,壶内水开了,你怎么未发现。”并随声出来。沈从文一眼认出,他不是赵开明吗?这时赵开明才认清眼前的小伙子就是他挂念中的战友沈从文。原来赵开明入赘黄家,与翠翠结婚后,不珍惜幸福家庭,整天赌博吸毒,负债累累,家中一贫如洗,身体也瘦如干柴,不到30岁,成了个枯老头,可怜翠翠不堪重负,几年前就因病无钱治疗死去,留下赵开明与小翠相依为命。沈从文望着赵开明那副狼狈相,又可怜又可恨,将身上本来不多的盘缠钱给了他一些,劝他戒赌戒烟。又望着发辫扎着一绺白绒的小翠,心中一阵阵绞痛,双眉紧锁,连叹两声长气:真是红颜女子命薄啊!

略停一会,沈老岔开话题,望了我们一眼问:“你们去过浦市吗?”我们同时摇头。他很自豪地告诉我们,那可是一个好地方,如果说湘西是个聚宝箱,浦市就是宝中之王,也是个产翠翠的地方。什么叫流连忘返啊,你去那里就体会到了。他笑了,笑得很坦然。

沈从文很健谈,全然忘了只谈一个小时的约限。我们起身告别时,黄永玉指着手表对我们说,你们已是超时两个半小时了。我们只好与沈老依依握别。

讲到这里,陈摄影家如获至宝地对我说,这件事,我闻所未闻,决定明天重赴浦市,寻找翠翠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