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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路卓玛

来源:解放日报 | 简默  2019年03月04日08:03

掺入一支摄影团队中,我和他们来到了甘南。

与团队共同活动了近一周,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虽然和他们采风的目的一致,但思路和方式却有所不同,譬如他们到了某座寺院,喜欢不厌其烦地拍那儿佛事活动中的场景、僧侣和信众,而我则渴望了解这场佛事活动的来龙去脉,以及活生生的人身处其中的象征意义和作用,这或许就是摄影创作与文学创作的区别。我决定暂时脱队,自己乘车去郎木寺,寻找我想要的东西。在藏区,我已多次这样做过,往往能够遇见意想不到的人和事。

第二天早晨,在碌曲县城,天还没亮,他们七手八脚地起床发动车子开往若尔盖草原了。我被扰得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平躺着,默默地数着一群羊,它们正在悄无声息地穿过百年孤独,轻盈的蹄子像风儿没留下任何痕迹。待我数到第一千零一只时,仿佛猝然亮起的天色透过薄薄的窗帘,汹涌澎湃地漫了进来。

我出酒店往右拐,走到大桥边。略显宽阔的河床上,俯瞰得见沉淀河底的乱石,湍急清澈的洮河水旋卷起浪花,裹挟不走扎下根的石头,自顾自地滚滚向东流。靠北侧的台阶上,站着四五个人,我判断不出他们是否也去郎木寺。一辆中巴车自桥对面驶了过来,慢腾腾的,像一头落单的牦牛,浑身披着有点儿厚的尘土。它停在我们斜对过的不远处,没熄火,亮着灯,像牦牛刺透风尘的眸子,车上有男人站在门边探头扯开嗓子吆喝了几声,是一个叫“合作”的地名,我们中有几人提着行李上去了,它等了一会,失望了,绕了个小圈,沿来时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就剩两个人了——我,还有一个女子。我已注意到了她,她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深色藏袍,一条披肩缠绕着遮住嘴巴,仅露出了鼻子和半张脸,一只半人高的旅行箱立在她身边。

平素我是一个偏于内向的人,但有时也例外,譬如在旅途中,或者到了一个陌生地,我会主动与身边的人搭讪,借以缓解蛰伏在我内心的紧张与寂寞。我跟她搭讪起来,基本是我问她答,她似乎吝啬得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她叫卓玛,碌曲本地藏族人,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本科毕业,当前在碌曲县一家企业工作,那天是请假提前到郎木寺参加后天早晨开始的法会活动。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深造,比如考本校或中央民族大学的研究生。但她似乎对离开这座小县城不感兴趣,答曰,家里要求她这样,她自己也愿意。跟她提起几位认识的藏族作家和甘肃作家,她都知道,也读过他们的作品。这些攀谈依然没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她仍然缠绕着那条可以作为符号的披肩,露出鼻子和半张脸,与我进行着一问一答式的谈话。我看不见她的真容,她像我通常看见的遮蔽真容于口罩后的护士,将自己掩饰在了披肩里。我想象不出她的真实容颜,老是觉得她有白天与黑夜各半张脸,黑夜那半张被半堵墙挡住了,坠入了更深更黑的井中,流利的普通话仿佛被长长的井绳提了上来,被凌乱的晨风一吹,听上去竟有些缥缈。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天空就飘起了雪,起初稀薄,尔后稠密,连成线,成片,眼前迷茫恍惚,车子仍没有来。卓玛像是自言自语道,平时早该来了。我们俩都不再说话,雪更大了,没有停的迹象。车子终于从西边开来了,也是一辆中巴车,我从后门上了车,卓玛自前门上车。车上坐着七八个人,显得有些冷清,我又闻到了浓烈的酥油味道。打进入藏区,这味道就跟随了我一路,这趟开往郎木寺的车子更是如此,整个车厢都肆意飘浮着这味道。我本想上车后继续向卓玛请教些有关郎木寺的问题,她却像故意躲避我似的,选择第一排与一位藏族老人坐在了一起,一路上他们热火朝天地说笑不停,仿佛祖孙俩。我坐在倒数第四排靠左窗的位子上,在我的前后,藏族人用藏语交谈着,他们的语速很快,像是中间没有停顿,间或发出爽朗的笑声,震得差点儿凝固的酥油味儿簌簌落下。我看见窗外的原野上已是白茫茫一片,黑色的牦牛散落得遍地都是,它们迎着风雪,咀嚼几乎停滞的时光,一动不动。快接近郎木寺时,路边已有磕等身长头的藏族人,他们五体投地地丈量着自己的信仰和虔诚,发间、肩头和脊背都摞着白雪的补丁……

车子倒入一条巷子中,郎木寺到了。我站在路边,准备打听往哪儿走,一辆微型面包车嘎的一声在我身旁刹住了,卓玛正坐在副驾驶座上向我摆手,她是怕我找不到路,主动喊我搭车同行。

车子穿街爬坡,停在了赛赤寺门前。下车后,卓玛重新恢复了平静和淡漠,她说她要去转经朝佛,拽着旅行箱,轱辘过石板路,撇下我一个人走了,留给我一个匆匆的背影。

我望着她走向那一排排的沓板房,在这些面孔相同的房子中,也许住着她的亲戚,甚至是父母亲,她拖着那么大一口箱子,就像回家探亲一样。正月里寺院的佛事活动多,她也可能会在这儿多住上几天。此刻,由她对我的淡定、热心与漠然,我理解其中除了有女子的矜持与羞涩,也有警觉和不安,我们之间终究缺少点儿认同与信任。

两天后,我和同伴们来到赛赤寺,观看一年一度的默朗法会活动。一些男女信众身下铺着木板,又窄又长,仅容得下一个人趴在上头,他们面朝祥和大白塔,磕着等身长头,我看见他们中有卓玛的身影。长长的转经廊一面是敞开的,男女藏族人由这头进去,顺时针方向开始转,从那头出来,大的小的经轮经许多不同的手拨动,运转如风,发出吱吱呀呀声,此起彼伏,绵绵无尽,响彻在逼仄的廊内,我看见他们中有卓玛的背影。在护法神殿转经的人流中,在晒佛台前瞻仰佛祖的人群中,在朝拜虔姆的人潮中,我又一次次地看见了卓玛。其实,我至今没见过卓玛的真容,更不可能在这些场合从人群中一眼辨识出她,我只是觉得她就应该在他们中间,而且,肯定就在他们中间……

直至在西仓寺的法会上,在同样猝然飘至的风雪中,我邂逅了一位藏族小伙子,他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着自己民族的风俗。当我问他的名字时,他答“卓玛”。呵呵,我竟然遇见了一个男卓玛,在我根深蒂固的习惯认识中,这无疑是一个颠覆性的冲击。藏族人的名字中没藏着密码,只是在看似随意的组合中,寄寓了他们的信仰和美好祝福。

在藏语中,卓玛意为“度母”,而度母是藏族人寺院中生活里常见的神,因此,在藏区,有那么多的卓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随时随地与你邂逅,伴你一路走来,也就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