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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羊城晚报 | 张小华  2019年02月26日07:35

正午的太阳有点毒,树阴畏缩了,可怜巴巴靠近树根。

海的娘坐在自家院儿门口大槐树下乘凉,黑粗大胖,壮实得像一台不会轻易坏掉的老机器。怀里的小孙女大概是饿了,哭闹不止。腿上还趴着一个赤条条的四五岁男孩,清水鼻涕糊满半边小脸。

后街传来换西瓜的吆喝声,鼻涕孩儿一骨碌爬起来,像突然被谁剜下一块肉,蹦着高哭喊。奶奶骂道:“二牛,兔鳖孙,好好说不中吗?!”

海的娘起身准备回家,站几站没起来——腿病越来越严重了。

院子里乱得没下脚的地儿,到处是造房子留下的杂物:板材,铁丝,钢筋,烂砖头……抬眼看了看新房——“凹”形,上下两层,整十六间,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对家燕正忙活着,飞来飞去,嘴里衔着细细的干草。过不了多久,屋檐下就会有一窝小燕了。

怀里的小人儿睡熟了,海的娘轻手轻脚进了自己卧房。把孩子放床上,又找来纱巾盖了头脸儿。

大牛放学到家了,顿时鸡飞狗跳起来。海的娘出了屋,喊大牛带弟弟去换西瓜。不一会儿,大牛端着半脸盆麦出来。海的娘骂道:“龟孙,倒回去点儿。”大牛怎肯听,一溜烟出了大门。

海的娘撸起袖管,进厨房提了水桶出来,往压井里添引水。呼哧呼哧压了半天,嘟囔一句脏话,拎着空桶出了门。

江平老婆耳朵尖,听声音便知是海的娘来了,说:“联婶儿,又提引水呀?”

海的娘“哦”了一声。

“联婶儿,还是自来水方便哦?”

海的娘听出了话外音,说:“装,等闲了就装。”

“海两口子打工走半年多了吧,啥时候回来呀?你一人带仨孩子,海媳妇也放心?”

海的娘长长叹了口气,提着水桶一摆一摆回家了。

海的娘准备和面擀面条,刚粘了手,想起和娟儿打架的情形:被看似瘦弱的娟儿摁在地上,硬是起不来。越想越气,鼻子一酸,鼻涕流下来,不偏不斜正掉盆里,骂了一句孬孙,扔出去一撮儿面,擤了鼻涕,继续揉搓。

拖拉机开到门口的声音,海的爹回家了。

这个家没海的爹可不中!年轻时学了打井的手艺,一干就是二十年,见天巴明起早,无论多远都赶回家吃饭。不省不行,仨儿,哪个不花钱能稳住?老大阿海腿有毛病,媒人把娟儿介绍给海时,海的爹当场拍板:花多少钱都中。娟儿是个漂亮姑娘,骨子里根本瞧不上阿海,磨叽大半年,竟然同意了。都说海的爹用金砖铺路了。不久,为小两口盖了一处超标准的院落。

大儿安置住,像是花光了老两口所有的积蓄,海的娘逢人必大倒苦水。二儿子海涛差哥哥两岁,海的娘尽管哭穷哭得彻底,可每当有人提起给海涛说个媳妇,立即拍着大腿承诺:绝对不比娟儿少花一分。海涛顺利娶妻,没有娟儿漂亮,理亏似的贤惠。尽管如此,海的爹不敢厚此薄彼,照着老大的院儿,又复制了一回。

俩儿安置住,老两口不知道禿噜了几层皮。他俩依旧住在老院儿里。老院儿的三间房可没那么简单——

海的娘刚嫁过来那会儿,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只可惜没好日子过。首先没有自己的房屋,婆婆三十出头就熬了寡,三间老屋算是唯一说得出口的家产。婆婆住东间,新婚夫妻住西间,西间咳嗽一声,东间的老鼠一激灵。

婆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缠不清”,丢棵葱必定站街上骂三天。海的娘进了这样的家,要么投降,要么进攻。她选择后者,并很快青出于蓝。

战争在海出生后进入白热化,促使海的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弄个自己的窝儿。房子要动工了,还差一根檩子,海的爹斗胆和母亲商量,能不能把那棵柳树(母亲定下的棺材)砍了用,结果可想而知。

新房盖好的头几年,海的娘的确是快乐的,一口气又生俩小子,天天都有用不完的劲儿。

又积攒几年,海的爹开回家一台大型收割机。没日没夜地干了三个夏天,终于收回成本。

老三的“城堡”也盖好了,海的娘长舒一口气:唉!这总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晚饭后,海的爹抱起哭闹不止的孙女,“哦哦”地哄着。海的娘坐在昏黄光影里说:“你给海两口打个电话吧,按娟儿的意思办,打井就给海干了。”

“胡说,三儿还没结婚呢。”

“咱不干了,把收割机分给老二。”

“那三儿咋办?”

“三儿在广州好好的,不会回来了,真不该给他盖这么大房子。”

“那咱俩呢,靠二亩地过?”海的爹摸索半天,掏出半根烟点着了。

“唉,当初计划生育,后悔没有计划掉俩……”

屋里座机“丁零零”骤响,急促得让人心烦。海的娘去接了。

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妈,我是三儿,广州郊区的房子都两万一平了,我想按揭……”

海的娘只觉得头有点晕,眼皮千斤重,身子慢慢地倒下去……她极度疲惫地合上双眼。

大房子的灯光瞬间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