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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磊:理发店的故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郑磊  2019年02月25日17:06

一、三千烦恼丝

到了一定年龄,能改变的就只有头发而已了。

当然,能变的还有衣服。但是衣服到底是身外物,经得起失败,也就不那么慎重。而做头发是一锤子买卖,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就显得有点悲壮了。

有选择、能改变反倒是自寻烦恼。烫弯了嫌看起来老,拉直了又觉得呆板;长发时看着短发爽利,剪短了又觉得成了假小子。头帘往哪边分,便是关乎接下来几个月心情好坏的大事,选择染发的颜色那就更要大费周折了。

把头发称作三千烦恼丝,真是一点也不假。

说到底,做头发,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一个陌生人,交给命运,是好是坏,都随你了。不舒服,多半是觉得失去了控制,没来由地气恼和无奈。可是有些人一生所求,就是把自己交出去。在命运里载沉载浮,听天由命,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水流到哪里,船就漂到哪里;风吹到哪里,云就浮到哪里。

所以,人们来到发廊,多半是快乐的,即使这快乐转瞬即逝,可至少抓住了当下。

二、小萍

发廊做的是女人们的生意,理发师却大多都是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理发师的称呼从“师傅”变成了“老师”,让这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们透着神气。他们多带一股阴柔气,得做小伏低,得委曲求全,得陪着这些女客东拉西扯,聊些家长里短。跟他们聊天是安全的,因为你明明知道,他们对你说的话完全没兴趣,只是想讨你欢心。不用担心反驳,更不用担心他们会记住你的私事到处传闲话。这里自成一统,是个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走出去后,就像关了电视开关,曲终人散,再不相识。

发廊也缺不了女孩子们,她们一般都当不上理发师,只能当个小工,给人洗洗头、递递工具、卷卷发卷、打扫一下卫生。理发师要讨好顾客,这些女孩子们还得讨好理发师。她们都是没有姓的,小敏、玲玲地叫着。没有了姓,也就没了来历,所有人好像都一样,让人觉得面目模糊。

在某一个发廊里,有这么个女孩子,正是这万千女孩子中的一个,我们姑且叫她小萍。这个名字带着乡土气,细想又是美的。荷叶浮萍,不仅漂亮好看,还有股流离落魄的意思在里面。世间万物,单单漂亮好看还称不上美,必得先让人伤了心,才能觉得美。其实所有乡土气的字,都是漂亮的。就是因为漂亮才招人,喜欢的人多了,叫来叫去,就叫俗了,再没有原来的风味。

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可能上面还会有个哥哥或姐姐。因不是头一个孩子,年轻父母的那股新鲜劲儿已经过去,又是女孩,没多少期望寄托,起名字也就不需要十分小心,不用备了厚礼把有学问的先生、批八字的大仙请来,也不用一页一页地翻书翻字典想些生僻的字眼。但是如今孩子又少,这个二丫头没准还是罚款或者托关系才能出世的,小家小户的女儿也看得娇贵,于是从父母头脑中储存不多的字里,选个自己觉得够美的,就给了她。

小萍必然不会难看。发廊不会请难看的女孩子砸自己的招牌。在她的乡亲们看来,她也算多半个美人儿了。在家的时候,左邻右舍不是没有小伙吹过口哨,走在田间总会有人帮着提一把水桶。可是这美离生活太近了,不那么值得珍惜。特别是在发廊里,最是争奇斗艳的地方。

刚到发廊的时候,小萍的心气还很高,每天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头发眉毛衣服,发梢的一点弯曲,衣角的一点花边,都是暗地里花了不知多少心思。可是比美不仅要比心思,比钱财,比时间,还得比天生的底子。这底子不光是外面能看见的,还有内里看不见的。于是,几个回合下来,小萍知道自己拔不了尖,渐渐地心气也就泄了。没想到这反而成全了她。漂亮女孩子们一扎堆,就像高手过招,你高一尺,我就得高一丈,一来二去,不知不觉就会用力过度。当局者自己身在此山中,天天看着不觉得,外面的人闯进来,免不了吃一惊。泄了心气的小萍,在一片姹紫嫣红里,低眉顺眼,让人心里微微一动。

三、未来

理发店的门脸再小,也有个美容部。美容部都在里间,要穿过一地细碎的头发,曲曲折折地拐进去。如果是大一点的店铺,就要随着个斜斜的楼梯上去,楼梯狭窄陡峭,一步一步踩在上面,要十分的小心,所有心思都放在脚下,心无旁骛地走。人还没到里面,扑面先是一股腻糊糊的香味,一股脑迎上来,太过热情,让人觉得却之不恭而又受之有愧。待到登堂入室,灯光昏黄,帘幕低垂,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

女孩子们多愿意学美容。跟理发相比,美容的技术含量要低一些,几个月就能上手。做上两三年,精明一点的,摸清了里面的门道,如果家里再愿意给点钱,就可以自己顶下个小门脸,开门营业。先不管前景如何,摊子支起来,高兴一回再说。店长总嫌现在的女孩子们野心太大,干不长。可放眼望去,女孩子们的选择太多,这也不算是野心,反倒是个踏踏实实的奔头。

小萍却不愿意学美容,说进了屋里觉得喘不上气。有人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问她学美发有什么打算,她就笑笑不说话。倒也不是故作神秘,二十出头的年纪,还顾不上想将来。那在月光里照着、流水里漂着的将来,未免太过遥远,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在美发部,每当她迎着玻璃门透过来的阳光,清扫地上丝丝缕缕的头发,看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旋转,偶尔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也跟着飞舞起来。可是她却忘了,这些头发,这一绺、那一绺,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黑的黄的,任凭曾经是谁的,如今全在尘土里,缠绕不清,化为一体。

不知是人选择命运,还是命运选择人。也许,根本不必在每个岔路口纠结,终点早就在前面静静等候。我们被时光拉着跑,被命运推着走,不断告别,渐渐遗忘,最终百川入海,殊途同归。不如现在,用全部的心思,来选择头发的颜色、刘海儿的长度,只有这些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

四、等待

做头发最磨人的,是等待的过程。

看着对面镜子里,头发丝丝缕缕地掉下来,剪刀在头上咔嚓咔嚓地响,仿佛钟表在咔嚓咔嚓地走,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自己却只能木偶般坐着,真是听天由命。

等到全部剪完了,电吹风在脸边热呼呼地吹着,带着点知情解意的体贴,又带着点不容分说的霸道,告诉你,就是这样了。

镜子里的人,跟一开始想象的不一样。就像所有的梦想,最终总是要变形的。可要说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细看又那么有模有样,每个边角都是事先说好的,凑到一起却不是那么回事。你也不能说不喜欢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你等得海枯石烂,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等到的那个结果。它长在你的身上,扎根在你的心里,它分明是你自己。你如果厌恶它,就是厌恶你自己。

只有小萍自己知道,自己每天都在等待,等一个人。

那个人是理发店的常客,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每次来发廊,都先放眼往里一扫,看到小萍后,一扬下巴说:“你来洗头吧。”如果小萍不在,或一眼没寻见,他也不刻意寻找,随便谁洗都行。洗头时,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有时候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好像相熟,又好像陌生。

一开始,小萍还当这等待是个玩意儿。在漫长的日复一日里,总得找点念想打发无聊的时光。可慢慢地,到了他可能会来的那几天,小萍就开始煎熬,又得把这煎熬压下去,找个地方妥善地藏起来,压到深处,藏到深处。煎熬这个词造得真好,一颗心可不就像在火上煎着熬着,站不住脚,定不下神,滚滚地沸腾起来,嘶啦啦地疼,非要等到熟透了、焦透了,剩下干巴巴的一片,才算消停。

给客人洗头的时候,她会默默地在心里算计,要是现在的分针指的是双数,他今天就会来,单数就是不会来,然后吸一口气,抬头去看墙上的钟表。坐着跟人聊天的时候,她会看着门口想,要是下一个进来的是男客,他今天就会来,女客就是不会来。收毛巾的时候,她会数着毛巾想,要是白色的比蓝色的多,他就会来,要是蓝色比白色多就是不会来。

如果得到的结果是不会来,心就会往下一沉,又有些不甘,心想肯定不准。如果得到的结果是他会来,虽然有些高兴,可同样也不敢相信,怕的是希望以后的那个失望。每次预测完了,小萍就会摇摇头,觉得自己无聊可笑。过不了多久,又忍不住找个别的由头再测试一番。

小萍的等待还有一层不确定。理发店是轮休的,每人每周上六天班,休息的那一天不固定是星期几,按照店长的排班,赶上哪天是哪天。也就是说,那个人有可能会在小萍休息的那一天,已经来理过发了。即使他来过,也没人会记得住;即使碰巧有人记住了,也不会巴巴地去告诉小萍。而小萍也不愿因此而不休息,怕被人看出端倪。因此这一轮等待到底有没有指望,她是不知道的。

整个等待就是这么可笑。她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夜晚闭上眼睛,甚至勾勒不清他的面容。她也并没有想过,到底要等来个什么结果。等待似乎已经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五、梦境

黑夜会放大欲望和恐惧,白天那些距离我们很远的、想象中的场景事物,此刻借着夜色的掩护,活色生香全到眼前来,却又抓不住、留不下、带不走。

白天收拾起心情,照常洗头聊天,吃饭追剧,谁也看不进谁的心里。最怕的是晚上,时间被割裂成一秒一秒,咔嚓咔嚓每一响都敲到枕边,敲得意乱情迷,敲得头疼欲裂。她仿佛置身无涯旷野,放眼望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没个可以落脚依靠的地方,不知怎样才能挨到天明。

她多想纵身投入黑甜乡,睡到天昏地暗,神鬼不知,一觉醒来再世为人。可是不行,好容易合上眼,也全都是恍惚迷乱的梦境。

梦见他的朋友来叫她,她心中犹疑窃喜,不知究竟是朋友找她,还是他要找她,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只得低了头跟着走。一拐角却跟丢了人,抬眼只见两旁高楼大厦似曾相识但不辨东西,脚下是细碎泥泞的砖瓦路,踩下去就碎成一片一片,没法回头。

梦见他微笑,允她绕过椅子走近前来。她欣喜太过,趔趄摔了一跤,碰到椅子角。椅子瞬间变大,布面纹理越来越宽,幻化成一条汩汩河流,他的面目在河那边渐渐模糊。

梦见瓢泼大雨中没带雨伞,慌忙中想要寻一处避雨场所。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泥水四溅,急刹停在距她不远的前方。细看是他的车牌号,待到疾步上前,那车却又一骑绝尘而去。

梦见说好等他的电话,每次电话铃响起,要么是手上拿着丢不开的东西,要么是脚扭了迈不开步,要么是接起电话却说不出话。嘟嘟的忙音充斥整个梦境。

所有的梦都拒绝给她安慰,甚至比青天白日下的现实还要摧心肝,可见她从根本就知道自己的妄想有多虚幻。半夜惊醒,呼吸都是屏住的,生怕被人发觉。

六、女伴

做头发这件简单的事情,却包含着多少埋藏最深的心愿,左右犹疑,狼狈不堪,柳暗花明,只能跟最亲密的女伴一起来,连家人都不行。女伴之间的分享,往往比夫妻亲子间更要私密体贴。

女伴之间的关系也很奇特,不论多好的朋友,就连亲生的姐妹,也会互相嫉恨,互相攀比,互相较劲;却又从心底里互相同情,互相可怜,互相体贴。她们免不了使些小心眼和小花招,但都无伤大雅。她们在做头发时互相给的建议,是毫无保留的,发自内心的。可是见到对方在吹风机下面出来个美丽的发型,却又暗自心惊,黯然伤神,好像从不知道人家竟然这么美。当一起走在路上时,又觉得这美丽也有自己的份,跟着神采飞扬起来。

按理说,小萍这样没什么心气却又不难看的姑娘,最不愁没有女伴了。拔尖的女孩子喜欢她,甘于当自己的陪衬。不拔尖的女孩子也喜欢她,做朋友不失体面。可是因为她自己心里先存了个秘密,不由得要跟别人疏远。女伴之间交换秘密是个重要的仪式,是投名状,是保证书,是古代歃血为盟的那滴血,是互相掏心掏肺的那个底。收到了别人的秘密,就得回报一个自己的秘密,不然这友谊就危险了。

偏偏有个悦悦,几乎是追着小萍兜售自己的秘密。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秘密自然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其实悦悦的秘密也不算秘密,整个发廊的人都知道悦悦喜欢小于老师。不过,悦悦既然当件秘密悄悄地说给小萍听,它就是个秘密,就不能轻视它,就得慎之又慎地保存好。

平心而论,悦悦和小萍都是挺好看的女孩子。可两个人在一起,悦悦吸引的目光要多一些。小萍是从别人的眼中和嘴里知道自己好看的,需要时时靠别人确认一下,因此穿衣打扮上顾虑重重,最重要的是别出错,又因为泄了心气,有时候乍一看甚至是黯淡的。悦悦却是从心底里觉得自己好看,优点自然是优点,缺点则是特点,万紫千红都敢往脸上身上招呼,不怕会出错,就怕不出彩。

悦悦跟小萍好,就免不了想指点她的打扮,话说多了,更免不了会得罪小萍。被得罪的那个已经冷了两天脸,得罪人的那个还不觉得,一如既往地往前凑。趁着吃饭的时候,结伴去洗手间的时候,悄悄地说,哎你说小于老师今天为什么要请大家喝饮料啊,哎小于老师今天穿这件格子衬衫可真帅,哎听说有人给小于老师介绍女朋友没成功。再互相分享一点零食、参谋一下衣服,于是被得罪的那个也就只好既往不咎。女伴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一次次地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经过一层层地修补涂抹,虽然到处疙疙瘩瘩,但还是逐渐变得深厚坚固起来。

七、贪心

谁能应承你,留个模特的发型,就能长成模特的模样了呢?这世上,谁学谁也学不像。

有些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甩着乌黑油亮的马尾走进来,执意要剪成短发。这边一剪刀下去,那边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有些三四十岁的女人,在烫头发的电罩子下面,盯着对面的镜子使劲看,看来看去看出一声叹息。有些女人猜不透年龄,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妆容搭配一丝不苟,坐在椅子上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红艳艳的指甲,面无表情。

各人有各人的蓝天白云,各人有各人的万丈深渊。

小于老师天生是个快乐的人,从这一点上看,他和悦悦是相似的。他虽不是店里的首席技师,但也有几个熟客每次来必要等他,也时常有人夸他手艺好。其实未必手艺真的有多好,有的是爱听他理发时哼的小曲,有的是爱听他突然冒出来的一句笑话,有的单纯是看见他就觉得高兴。内心里快乐,从精神到物质都会慷慨大方。一说请客,大家就会想到小于老师。小于老师也从不让大家失望,极难熬的暑天里,总能变出雪糕冷饮;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时不时会来几串羊肉串。

但是悦悦发现,小于老师虽然爱开玩笑,跟小萍说话的时候,却总是特别的严肃正经;但凡请客,肯定是有小萍在场的时候。小萍自己似乎并没上心,可现在不上心不等于以后也不会上心。悦悦缠着小萍谈小于老师,有那么点提前宣布主权的意思。

喜欢的人不在意自己,对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天大的事。如果再有旁人无意中知道这件事,这天肯定是塌下来了。可悦悦是不背人的,几乎是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在众人闪烁的目光下,她越是紧追不舍,小于老师就越是游移躲闪。虽说悦悦的乐观自信是天生的,可也禁不住这么反复琢磨。哪个女孩子在二十几岁的年纪,没有偷偷在被窝里掉过眼泪呢?

半夜辗转反侧的不只悦悦,当然还有小于老师。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所求。小于老师的这份所求,当然对的是小萍,怕小萍知道,怕小萍不知道,怕小萍知道又假装不知道。这份所求里,也有悦悦的份,下意识地怕悦悦看见,怕悦悦不高兴,怕悦悦对自己的那点心思渐渐变淡。瞧,人都是这么贪心。

八、不算结局

家里来电话了。

小萍挂了电话,脸色不太好。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是家里催她回去相亲结婚,也不是家里欠了债让她还钱。不算难看的乡下女孩子,来到大城市,家里就跟当她嫁了人是一个样。对象不能再一厢情愿地给张罗了,银钱上也得分开。真心盼她好,又真心不敢问,即便问也问不出什么,即便问出什么也不知如何作答。

电话是小萍妈打来的,说是有个老乡在另一个城市新开了一家发廊,现在正急着请人,开的价钱比现在能翻一番。小萍有点动心,一瞬间却想起了那个人。

小萍妈那边又劝道,要是能过去的话,一是能多挣一些,二是老乡之间毕竟彼此有个照应。年纪不算老,说话却很啰唆,这两句话的意思,翻来覆去说了半天。

小萍不耐烦起来,说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我是专门给你们挣钱的吗?其实她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替自己委屈,怎么就那么看重钱,还不是因为缺钱花。要是不缺钱花,哪里还用这么想来想去;要是不缺钱花,谁还在这发廊待着。

小萍妈不知道这句话所为何来,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变了,厉声说你自己挣自己花,我们从来没要过你一分钱,你别不知好歹,以后你的事,我一件都不管。

小萍守着嘟嘟的忙音听了很久,像是要听出点意犹未尽的意思来。

日子还是要过,又过了几天,眼看就要春节放假了,这也是店里生意最兴旺的时候。按照老习惯,店长请大家聚餐。饭馆虽是个小饭馆,但点了一桌子菜,再加上一些酒,年轻人在一起,倒也热闹喜庆。

小萍兴致一直不是很高,她已经决定去另外那个城市那家发廊了。小萍妈虽然口口声声说再不管她的事,还是又来了电话,连说带骂地让她记下了老乡的电话号码。这次聚餐,对小萍来说,心底里其实是默默当成个告别的,跟这个发廊告别,跟自己的等待告别。因此吃完饭悦悦叫她一起去逛商场的时候,小萍更想和大家一起走走。悦悦拉着她快点走,她却总回头看落在后面的一帮人,说再等等再等等。悦悦在心里暗暗猜她想等谁,不高兴了,拉下脸来说别等了,再等就来不及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惹了小萍,眼圈顿时红了,先是不出声啪嗒啪嗒掉眼泪,渐渐变成啜泣,后来干脆哭出了声,索性蹲在路边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个痛快。赶上来的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想起平日里的细节,都拿眼去看小于老师。就连小于老师自己,也觉得跟小萍的眼泪脱不了干系,面色通红。

哭到后来,小萍心里恍恍惚惚,自己也分不清到底为了什么哭。她替自己委屈,想到家里的电话,又替妈委屈。看到悦悦尴尬的表情,再看看小于老师,又替悦悦委屈。连带着,也替小于老师委屈,甚至也替“那个人”委屈。想来想去,便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人,没有谁是不委屈的。眼里的泪光是委屈,眼角的细纹是委屈,分叉的发梢是委屈,发廊的音乐里唱着委屈,洗发水的芳香里嗅着委屈,空气里的灰尘飘着委屈。人生在世,实在是来受委屈来了。

城市的冬日深夜,空气里一些温暖油腻的味道夹缠不清,此时的小萍有些怀念起乡下的寒冷凛冽。路灯光犹犹豫豫地洒下来,把委屈哭泣的人拢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