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父亲养了十来桶土蜂。蜂桶就放在老房楼上的阶檐下，每桶之间隔一米多远。

老房老，已有四十多个年头。坐落在鹿峰脚下，依山傍水。三间两层，大大的庭院，开窗见景，出门见绿，时不时听到几声鸟鸣。蜂，是野外留来的。四年前的一日，父亲锄地回家，见附近地场边的枇杷树上叮着堆蜂，牛屎般大。“蜂来，蜂来，发来，发来”，这预示着家里要发了，父亲乐得屁颠屁颠地跑回家。“留，要把这窝蜂留到咱家来，给咱做蜂蜜。”主意已定，父亲上楼找出旧蜂桶，擦洗干净后，在桶的内壁抹了些白糖水。母亲还特意从梁上找了张完整些的棕榈树皮，包在蜂桶口上。

蜂密密麻麻的，聚成一大团，少说也有上万只吧。母亲凑近树，小心翼翼地把蜂桶壁贴牢树干，把它罩在蜂的上面。为了让蜂儿快快从桶底爬进去，父亲用半湿的毛巾包着的手，轻轻地托蜂团的底部，鼓励、催促它们勇敢地往上挪。野蜂机灵，才不轻易听人“劝”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最上头的蜂终禁不住糖水的诱惑，开始慢慢地往上爬。然后，整个蜂团跟着开始蠕动。这样过了一两个小时，等蜂全钻进桶里，就可用米筛托住端回家了。这窝蜂，便在我家安家，在桶里生息，野蜂变成了家蜂。

留蜂不易啊。留的时间长，手托着蜂桶累不说，有时这蜂叮在树梢，还得架梯子呢。如若稍有闪失，哈哈，就有你好受的了。村里有个大伯，留了桶蜂，心想着反正蜂都牢牢地叮在桶壁上了，不要米筛托也没关系，就直接端着蜂桶回家了。结果就差一步到家门口了，“嘭”的一声，一窝蜂都砸地上了。这下好了，厨房里，房间里，如天兵天将蜂拥而至，赶也赶不走。这大伯也被蜂亲得成了个大胖子。据说，这大伯后半辈子再也没招惹过蜂了。

养蜂更辛苦。每次回老家，总听得一片嗡嗡声。父亲说是新蜂在“操练”呢，上午一回，下午一回。晒在平台上的白衬衫、床单上总会留下黄黄的蜜蜂屎，洗也洗不掉，恼人得很。特别是冬天，遇上个晴好的天气，这蜂也出来活动了，还总喜欢往晒着的被子里钻，喜欢留下点痕迹。另外，还一周两次要给它们搞卫生。蜂桶下面，时不时会有蚂蚁啊，虫子啊，你得用掸子给它掸干净。一周一次用蓬花熏蜂桶，给它们消消毒。如果蜂儿辛辛苦苦酿的蜜被虫子咬了，那蜜蜂生气了就不高兴来酿蜜了。

土蜂对环境的要求近乎苛刻，在广阔、优越的自然环境下，才能大量繁殖、生存。父亲有次准备用喷雾器给自留地里的青菜除虫，偷懒在门堂里的水槽边调农药，结果死了一大片蜂。原来闻闻气味，还真的就会死蜂的。除了蚂蚁、虫子、农药，土蜂还有天敌。一群乌蜂，不干活，总围着蜂桶飞来飞去，想偷吃蜂蜜。更可怕的是长脚蜂（马蜂），它个头比土蜂大几倍，攻击力极强，专门攻击土蜂，侵食土蜂的蜂蛹。这时要有人专门看管着，把前来侵略的第一只长脚蜂杀死，如果等它偷吃成功，带来整窝的长脚蜂，那就再也不用养蜂了。

给蜂“分家”，也是有技术含量的。蜂的王国是一个纯粹的“母系社会”，三万多只蜂里只有一只蜂王。蜂王寿命从三到五年不等，是蜂群中唯一能正常产卵的雌性蜂，受到整桶蜂的爱护和尊重，它走到哪里，众蜂都会给它让道。当新的蜂王产生的时候，得想办法把新的蜂王消灭在摇篮里，或者给它们分家。否则，等新的蜂王“翅膀”硬了，会带着它的一半子民远走高飞。

雄蜂寿命从二十八天到五十天不等，雄蜂生存的唯一价值就是同蜂王交配。在蜂群中，数量极庞大、最劳碌的是工蜂，肩负着采集花粉、吸吮花蜜、酿造蜂蜜、贮藏蜂粮的任务。为了寻觅到丰足的蜜源、花粉和水源，要不停地四处飞行，将采到的蜜放到蜂巢。然后彻夜用翅膀不停地扇动，把蜜中的水分去掉。据说，一只土蜂要采一千朵花才能酿造出一滴蜜，甚至连一滴都不到。

五月或十月，是割糖的季节。只见父亲起身从中央间的花橱里拿出一捆晒干了的蓬花，抽六七根抓在手里。这个我有印象，是熏蜂用的。父亲上楼走到蜂桶边，松开棕榈皮盖子看一下又绑上，他默不作声，一桶桶看过去，翻到最里面那桶时，父亲说，这桶可以割了。

父亲把蜂桶底板打开，我说不会蜇人吧？父亲说不会。他点了蓬花，把蓬花头子上的烟对着蜂吹过去。嘘——他吹一口气，蜂往上挪一点，再吹一口气，再挪一点。过一阵子我看到了蜂巢，白色的，金黄色的，褐色的。父亲拿起准备好的专用的钩刀，沿着蜂桶的四壁依次割下去，割完最后一刀，一块四方的蜂巢就取下来了。他重复着这套动作，一会儿割了满满一脸盆。父亲说，够了，不能再割了，留一部分给它们吃吧。

父亲合上蜂桶底板，从碗橱里拿一双筷子出来。你试试，那种白色的是最好的。我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带着花香的甜在我的舌尖上缭绕。父亲没有问我味道如何，他已经从我的笑容里找到了答案。父亲说，放在山上养的可以搬动的那种，是摇糖，一年最少可以摇四次，糖里水分和花粉多，比起这种，味道营养都差远了。这种是老式的养法，一年只能割一次。

用勺子捣碎蜂巢，用白纱布包裹过滤。这样的蜂蜜，是集蜜、花粉、蜂巢、蜂蜡、蜂王浆等等所有蜂产品为一体的混合物，营养价值非其他蜜可匹及。且土蜂酿蜜的周期长，采的是山林里的百花，蜂蜜中含有的活性酶、矿物质、微量元素的种类和数量也都多于普通蜂蜜，因此被誉为“贡蜜”“蜜之珍品”。《本草纲目》书中提到的药引子的蜂蜜，就是这种土蜂蜜。

不知什么时候，天落起雨来，雨把整个小山村洗得清清亮亮。山上的栀子花开到疯狂，花香若隐若现，一派清幽空旷。蜂们没有因雨的原因而停歇，依旧钻出那道窄窄的缝隙，飞过瓦檐，消失在远处的山影里，丢下密集的嗡嗡的叫声。

空气湿润，青山重叠，溪水潺潺。老房子的门堂里，台门外，弥漫着蜂蜜的清甜。人间千般累，山中一日好。一时间竟觉万物光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