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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未浓:马语(十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墨未浓  2019年02月25日16:54

之一 走马看花

我是一直闭着眼睛,我不屑于去打扰那一份安静。在此之前我曾经睁开了一道迷离的缝隙,风太狂野,沙子打得眼睛生疼。相对于单调而寂寞的日子,这些花儿着实是不可多得的陪衬。她们怒放着,触须四扬,仿佛一根丝线牵着了她们的神经,轻轻地一拽,花蕊像一个圆球,弹飞虚幻的盛景。

我还是要闭上我的眼睛。我必须要闭上我的眼睛。这个世界上许多的花儿多彩纷呈,嗅觉惊醒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自远古飘拂而来的异香——鼻塞的我,愈来愈感觉到世界的澄明。

马在梦里,花在征程。挽着缰绳的双手多像两支在弦未发的箭镞,一次次鼓起的青筋迎风而立,翕张有合。摇摆的马缰,嘚嘚的马蹄,抖擞的马鬃,瘦削的马脸,坚挺的马尾,骨感的马腿,谦卑的马唇,油光的马身,尖厉的马鸣——众目睽睽之下形骸不羁的狂妄,在一朵花儿的冥思里,原形毕露。

草原之上,她放慢匆匆的羁旅,低下昂贵的头颅,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露珠滚动的花蕊。

之二 马鹿易形

有一种画笔是无所不能的,它不是水墨的皴法,更不是工笔的精雕细描。它是一口气,徐徐吹来,马头上云雾缭绕,瞬间长出两排犄角;它是一阵雨,淋淋漓漓,湿透了的鬃毛,像日光抚摸过的云彩,斑斑点点。

流云飘渺,马在流云之上。四只筋骨玲珑的马蹄飞扬开,扬鞭之处,云蒸霞蔚。一道曳光划破了棉絮般的云层,划破了宁静的苍穹。

那是一笔豪放的泼墨,漫延开晶亮的色彩。那是一方浓重的神来之鸿印,盖在了欲说还休的嘴唇之上。这劲道的印泥像收缩可控的镣铐,禁锢着白天和黑夜。

马奔跑着,身后的云层上下翻卷。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是黄色的,一会儿是蓝色的,一会儿是黑色的……这流动的云霭,愈来愈诡异,谁能懂得云的心意?

马还在那儿,云彩变了。遒劲的大笔一挥,墨色生香。黑还是白,是还是非,都在云雾里闪展腾挪。鹿的犄角忽明忽暗,一会儿看见,一会儿没有了踪影。

风扯着嗓子吹,吹不尽这多彩的云翳。

之三 快马加鞭

天不早了,月亮挂上了树梢。黄狗蹲在马厩旁摇着尾巴,马还没有抬起头。缰绳握在谁的手里,那个握缰绳的人还没有系上鞋襻子。去路凹凸邈远,天亮之前,能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趋

渐近。

这些都不想了,马知道该怎么走,马的嘶鸣会送去好的消息。谁在那里等候,谁望穿秋水,谁盛上大碗的米酒在盼一个人,马默念心中。

鞭子搭在了肩上,很长的鞭梢垂到了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马不看鞭子,马不管鞭子的事情,马只管走自己的,马很自信。马知道路是走出来的,或者跑出来的。马很多时候低着头,马即使抬一下头,也不想看得太远。

马知道,只有看清脚下,才不会被绊倒。

马知道,前方太虚幻,雾气太重,眼光很难穿透。

天真的不早了,马走一步嚼一口嘴里的草料。脚下的绿草早已挂上了晶莹的露水,月光如纱,笼罩着夜行的马和它的主人。马走一步看一眼脚下的露水,露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马走动的影子。

鞭子在主人的肩上搭着,没有挥一下。马知道自己该快还是该慢,马能听得到主人的喘息。马走几步跑几步,在它心里有一杆无形的鞭子,调节着它的步伐。马比谁都清楚,在天亮之前,一定要到达那个地方。

之四 驷马难追

有一种对峙是波澜不惊的,一棵树注视着另一棵树。风儿吹不动树干,枝枝丫丫的摇曳成不了什么气候。

树是有思想的,树的思想在沧桑的年轮里。年轮里有盐,在树干的外边,在树皮的裂缝里,凝结成琥珀一样的冰晶。

冰晶是树的泪花,树也想说话,想来想去还是没有说。树怕说了不好,说了就凝结成琥珀一样的冰晶,像鼎一样矗立着。另一棵树能听得到,也能看得到。听到看到就记在心里了,抹也抹不掉。

所以树不说话,怕说不准,说准了又怎么样。

所以树很镇定,镇定得有些可怕,镇定得有些奸猾,镇定得有些顽固不化,镇定得有些唯我独尊,镇定得有些看破红尘,镇定得有些……唉,真有些像牵人魂魄的恐怖片。

风儿有些轻狂,风儿不怕事,风儿对树说:“伟大的树啊,挺拔的树啊,茁壮的树啊,威武的树啊——你舞起来吧,你摇起来吧,你唱起来吧!你是老大,世界因你而自豪,你还有什么怕不怕?”

树依然岿然不动,树依然缄口不语。

树心里很亮堂。树知道,树要为马负责,树怕难为马,树怕累死马。

之五 求马唐肆

那道印痕深深地烙在舟上,谁也不知道水在走还是舟在动,所有的定律都枉然,剑不见了。

现在不是剑,现在是马。马有腿,马是活的。活的东西有主见,让它向东偏向西,不听使唤。

马逐草而居,夜草易嚼,而草不常有。马或者在路上,或者在马厩里,它的行踪就像一根飘忽不定的稻草,被愈来愈强劲的罡风吹得若隐若现。

光阴似箭,箭在弦上,弦若游丝,丝竹切切。循着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辨认着路旁细密柔实的叶片上的牙痕,那个人从草原的那边走来。

在草甸的尽头,野草像此起彼伏的马鬃,燃烧起万马奔腾般的绿焰。天地之下,绿色涌动。分不清哪儿是草,哪儿是马。或许马早就走了,草遮蔽着我们的眼睛。

那个人是来干什么的?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好像内心有一个既定的目标。但看得出来,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可怕的空洞。像一个千年的骷髅,发射着两股黑色的光芒。

马不会在那里等着谁,那里已经变得空旷,甚至连马的影子也没有。马停驻的地方有一片云,把那个人的目光焊接、熔铸——幻化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烧云。

之六 窗间过马

花格子里洒落着金飒飒的阳光,春天翘着脑袋向外瞭望。阳光像一把梳子,梳到哪里,哪里就是绿色的海洋。

万物静候着天马驮着鲜花君临,一路的奔波飘洒着馨香匝地。过往的世人拎着行囊匆匆走过,谁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车马喧闹的街面?谁一边走一边看,把时光攥在手心里,让回忆像一朵花蕾初绽,鲜活了一生一世的期盼?谁弯下黄金般尊贵的腰肢,轻轻地拾起那朵凋零的心,放在香唇边嗅了嗅,悄悄地插在了丝丝缕缕的发簪之间?

时间是一架吱吱呀呀的老马车,不见了影子留下了回声。阳光是你嘴里含着的蛋黄,咽下去滑腻腻的,像吞下了一个春天的梦。

你在窗格子里面看世界,世界包容着你的狭隘。

你分不清哪是阳光哪是马,这一闪而过的光芒击伤了你的眼睛。如果此时揉一揉你的眼睛,马一如既往地走着,阳光也追不上了疾驰的踪影。

门窗洞开着,你插上翅膀蠢蠢欲动。

马刚刚走过去,缰绳在地上划过一道印痕,像琴弦上纤纤玉指弹出的乐音,渐趋稀疏、渺茫。

亲爱的,你打通隧道,能否追回那逝去的时光?

之七 一马当先

一匹马就是一匹马,一匹马永远不是两匹三匹或者更多匹。一匹马很威武,一匹马很英雄,一匹马很孤独,一匹马别无选择,一匹马没有退路,一匹马必须一往无前。

西风劲吹,烈马嶙峋,英雄醉饮古道。

残阳如血,壮志澎湃,世事参差人意。

大地如鼓,马蹄如锤,多少年的征程在路上。一直没有停歇的行走,敲打着寂寞苍凉的史册。

所有的声音都那么喑哑,所有的号啕都沉寂在隔世的狼烟里。等暮色四合,等秋意初染,在某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静静地输送着两注炽烈的光芒,打捞和拯救历史曾经的心跳。

土地还是那片土地,马已不是那匹马。微弱的灯光关照着的田野走进了黄昏的懵懂。时空幽幽,万物萧萧,一朵花沾染了俗世的媚态亲近夜行的马。马走在自己的内心里,置若罔闻。

更多的花伸出娇柔的触须,绽放如水的笑靥,盛开在马的辔头间和鬓耳旁。马目不斜视,一个激灵抖落尘埃般的羁绊,向着深邃而高廓的原野一声悲壮的嘶鸣,惊醒了入眠的星星。

马要走马的路,它的后面,有更多的马需要奔腾。

之八 天马行空

那一对翅膀划破夜空泼墨般的寂静,仿佛一股液态的黑在通亮的鱼缸里游弋,蝌蚪一样摆着尾巴四散而去。

赭石色的翅膀在云雾里扑闪着,阳光之下,像挽弓的后羿,吱嘎嘎拉开惊世骇俗的格局。

翅膀拉动着你五彩的梦,梦境嬗变着你拘谨而羞赧的自恋。你强劲的四蹄踏在了坚硬的石头上,石头陷落成天然的石臼。艳丽的花朵倏然之间盛开,像天池里长出的雪莲,虚幻而迷人。

等你的双翼愈见丰满,等你的鬃毛褪尽,你不再奔跑在素常的大地。你踏在了云层之上,你与云霭的距离愈来愈近,你甚至超越了云霭。你的每一步都迈动在你的内心里,你的内心就是一片汪洋恣肆的大海,腾飞与凌驾是你脑子里的一根筋。

这个时候你不会再想到降落,即使有一棵参天大树,你也不会去栖息。

栖息是栖息者的卑微,流连是流连者的坟墓。

或许,尘埃是沉重的。或许,高蹈是放荡的。如果你是剽悍的马,你会轻易去离开土地?如果你是一滴水,你还怕什么云蒸霞蔚?

之九 老马识途

寒风吹劲草,你嶙峋的骨架陡立着,像一面山峰巍然屹立。一幅油画铺展开,描摹不尽的细处是你临风抖动的鬃毛,瑟瑟有声。

老了。马嚼子是你一生的依恋,深深的勒痕铭记着你对生活的咀嚼。伤痛是甜丝丝的像含在嘴里的干草麻醉了路途的遥远。去日苦多,你目不斜视向前走,你永远在咀嚼,你的咀嚼斩钉截铁。

食粮都归了仓,那些散落在山野旮旯里的落英横亘着,像猎猎迎风的彩旗在岔路口等着你,等着你去亲近。即使不吱声,你也知道,该靠着哪一垛柴草去超度余生。

天黑下来,你的眸子直愣愣地瞪着。野花匝地,淹没了漆黑的路。风把高树连根撅出,宽阔的路一刀两断。你若无其事地溜达着,你不停地在咀嚼,路在你的咀嚼声里延伸着凹凸不平的线描。

现在,天越来越亮了,世界也变得澄明剔透。万物不改初衷,噤若寒蝉般的许多心灵都赶着去靠近太阳的温暖。雪照常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飘落,覆盖住大地的沟沟坎坎和人类的间歇性疼痛。

你是老了,两眼已经散光。你用嘴巴啃开雪路,你用嗅觉去发现路。你知道,只要是路人都走过,只要是路都有人味。

之十 马到成功

一根发丝系着的那轮磐石兀立在雄鸡啼鸣的晨曦里,马蹄声声震动着它的心弦。一道寒光劈开白天与黑夜,千钧一发的瞬间点燃生命的烈焰。

坚硬的磐石局限于纤弱的发丝,纤弱的发丝局限于烈烈的火焰,飞奔的马蹄局限于遥远的征程……

而这一切,都局限于无常的生死轮回。

在时光的端倪里,世事纷呈着流光溢彩的华丽外衣。转眼之间,那些朴实的抵达、真实的疼痛、如实的皈依都玄幻得出神入化,像一匹腾飞的马,驾起飘逸的云彩,飞入幽冥和魔幻。流年之灰像一场大雪,堆积、覆盖了青葱的大地。

尘埃落定,时光蓬松,巨大的孤独雕刻着我们的人生。

月光如纱,魂灵如影,是谁的鬃毛牵动着那颗磐石在走动?倚马千言的才情融浸在纤尘不染的夜色里,在清冽的月晕下,穿梭着谁一生一世忙忙碌碌的神经?

准备一把干草和一桶井水吧,马就要到了。时光的画卷铺展开,像鲜花密匝的金光大道,绵延着春天的憧憬。

请不要靠近,马饮一口凉水,吃一口干草,还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