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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文学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来源:语文学习(微信公众号) |   2019年02月19日07:27

编者按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热爱读书、思考和探索,是一个有情怀的教师群体。他们素来注重对学生人文精神的培育,形成了“开明、开放,自主、自由”的传统。近年来,教研组积极构建“高中人文阅读三年一体化课程体系”,并将“整本书阅读与研讨”纳入这一体系,形成了包括国家课程体系、校本阅读体系、学生自主阅读体系在内的“三级阅读体系”,获得“江苏省教学成果奖基础教育类一等奖”。2018年12月24日,教研组邀请作家刘亮程走进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作了题为“寒风吹彻,现世温暖”的讲座,并围绕《一个人的村庄》与学生展开一个多小时的自由对话,碰撞出精彩的火花,有助于促进整本书阅读教学的开展。

生1:我记得您说过:“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里。”您笔下“寒风吹彻”的感觉是不是由类似的孤独带来的?

刘亮程(以下简称刘):《寒风吹彻》这篇文章,其实是把内心的寒冷和自然界的寒冷这双重寒冷压缩在一起表述的。我的散文从来不会单独写风景,铺陈一个景观或者一个场景,每一句话中既有自然又有内心。传统作家写景,常常会把自己“放一下”先去写景,然后由景生情,而我的语言图式是把景和情浓缩为一句。就像“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看似写景,但紧接着一句是“30岁的我对这个冬天的到来似乎已经漠不关心”,就从一个自然界的雪天迅速进入内心,自然与内心已经融为一体,没有分别。这是我的语言,是我通过多年的诗歌写作完成的一种语言。像这样的语言应该是每一句话有几种意思,每个句子不可能只是单独的一层意思。我们在写作时总希望自己的一句话是十句话、百句话、千万句话,一句话延伸的意义应该有无数个指向,从来不会用一句话去单独地指意,每一句话都在表达类似悲欣交集的复杂情感。当然孤独既是《寒风吹彻》的主题,也是《一个人的村庄》的主题,这种孤独是一个村庄孤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也是一个人孤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

生2:讲座中出现了方言这一概念,您在写作中也用到了方言,但大部分的写作还是用普通话完成的,请问您对普通话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刘:其实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我说的是新疆乌鲁木齐的普通话,在新疆时我觉得我说的是普通话,一旦我离开新疆到北京,或者一旦我的声音被录下来,我就发现自己的发音如此土。新疆有方言,但是我的文字是用普通话写的。而且我的文字本身可能受文言文的影响比较大,我也建议年轻作者或学生多学古典文学,多从古典文学中寻找自己说话和演绎的方式。因为现代汉语本身太过松散,表现力远不如古文。古典文学没有长句,但表达清清楚楚,现代汉语句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抓不到事物的核心。我也非常喜欢方言,我觉得它非常有意思。相对来讲,普通话最没有表现力,方言比如四川话,它多好呀!尽管有时候我都听不懂。我老家是甘肃的,回到甘肃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他们说甘肃话。回到方言就像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你可以那样说话,那种话更贴切,那种语言环境更容易把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说清楚。

生3:在刚才的讲座中,您提到一个词叫“挽留生命”。我想问一下您对这个词的看法,为什么在寒冷的冬天,您会用“挽留”这个词?

刘:我也用“死亡”一词,但写那个老人在冬天去世时,却用了“留住”。我在写《寒风吹彻》时,面对那么大的一个“自然”,一个又一个老人的去世,我只能从一个更大的维度去说,所以我觉得是冬天对生命的“挽留”。关于死亡,我们总是在创造一些去处,创造一些说法,让生命不至于如此短暂,让生命的终结不至于成为我们常规理解中的“离开”。我想当那些老人被冬天留住的时候,是留在了一个更大的自然怀抱中,留在那种铺天盖地、周而往复的季节中。我想这样处理死亡,让人们一生在天地间过完,呼吸了这么多年的人间气息之后离去,我不想用简单的“死亡”去表述,所以我用了“留住”这个词。

我在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捎话》里写到了战争,也写到了一场场死亡,大家会在小说中看到,死亡如此悠长。一个人的死亡,我可以把它写得比他的一生还要悠长,这是一个作家对死亡的创造或者对死亡的理解。因为我们都是活着的人,死亡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看到或者听到的都是别人死了,死亡离我们非常遥远,自己的死亡不被我们看见,不在自己的一生中。而这也是作家要关注的。谈到死亡就要谈到永恒。一个作家如果不关注死亡,那么他关注的就是今生的忙碌、今生的操劳、从生到死这段现实的生存。所以在这本书中我把更多的笔墨和更多的情感用在了对死亡的书写上。当一个人的生命迹象在我们用常规的眼光判断他已经离世的时候,其实那个死亡留给他个人的世界是无限的大。那个结束只是另外一种形态的开始,这种开始不是佛教所谓的“转世”,而是生命带着无限的留恋,带着现世的余温,甚至世人对他的呼唤、念想在朝前走。死亡如花盛开,如生漫长,这是我在用自己的方式解读死亡、理解死亡,也呈现死亡。

生4:您在讲座中提到了“悲悯”,由此我觉得您特别像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也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成长的。请问新疆的自然环境对您的精神成长有什么影响?

刘:我觉得新疆跟绝大部分省份不一样。首先是地理和自然不一样。那个地方有干燥的空气、凛冽的西北风,有遥远的地平线,还有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致,有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沙漠,当然也有一样辽阔的绿洲田野。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会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一种更为巨大的存在,不是城市,不是社会,也不是政治。你会感到在那样的环境中人小如尘土,随便都可以飘落到哪里去,但人的心灵空间又是如此之大。人可以感知到这样的大。

在历史上,新疆之大,也壮阔了许多诗人的胸怀。岑参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他在新疆待过3年,只做了个判官这样的职务,相当于文书。他去新疆前是普通诗人,在新疆写了数十首边塞诗,名震大唐。新疆给了他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给了他天高地阔,超出盛唐的心灵空间。

我也写了许多自然植物,我们村庄每家都养羊、猪、马、驴等。人走到路上,听见整个村庄的声音就是鸡鸣狗吠、马嘶驴鸣。这也促使我在写作的时候会先想到这些动物,也就写出了一个万物共存的世界。虽叫《一个人的村庄》,但其实也可以说它基本没人,写的大部分是动物、植物、风和天空这些天地间的事物。这就是新疆特殊的自然环境给这本书营造的不同于其他省份的自然风景,正是这样的风景给我的心灵营造了一种更大的心灵环境。

生5:听您讲话,感觉您正在创作一篇散文或者诗歌,您这种语言习惯是多年的写作养成的吗?

刘: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羞于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机会,都是大人在说话,后来工作了都是领导在说话,所以就很不会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跟人说话。我觉得自言自语是一种最好的说话方式,《一个人村庄》这本书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旁若无人,旁若无天,旁若无地。一个人在荒芜之地对着空气就把一本书说完了。

我觉得自言自语就是一种文学形式。一个作家在演说的时候,他或许不会想象对面有耳朵在听,他只会自己在说,自己在听,当他说完的时候或许会有听者加入这样一种言说的声音之中。有记者问我在写作的时候会不会假设一个潜在的读者,我说我会想不到,因为我不知道谁在读我的书。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为谁去写一本书。这就是一个作家的清高、一个作家的孤傲。当一个作家清高孤傲时,他对读者才是尊重的。当一个作家想着为某一个群体、为某一个年龄段的人写一本书时,他连最起码的写作操守都丢了。作家应该为那些高贵的心灵写作,为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眼睛写作,我把它理解为自言自语。

生6:黄沙梁这个地方承载了您很多的回忆,您也提到了城市,对于生长在城市的现代青少年来说,可能是缺少精神家园的,您对现在的青少年是否有过失望?

刘:没有。在微博上跟青年读者交流,他们的审美或者趣味都比我这么大时要高,他们接受的教育注定使他们的起点很高,从事写作的起点也很高。

你刚刚提到精神家园,乡村是每个人的家园,不管我们有没有乡村生活。我们读《诗经》是在读乡村,读唐宋诗词、明清笔记也是在读乡村,那个乡村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沉淀在我们心中,成为我们共同的心灵家园。城市是什么?我认为城市是一个身体家园。它是按照人的身体欲望去设置的,满足人之所需,让人在此生活,在此获得,在此创作,在此生,在此死。乡村是留给我们怀念的,我们身在城市而心在乡村。就文学而言,我们还没有创造出来像乡村文学那样,让我们不断去阅读、念念不忘的伟大作品。城市给予我们心灵的滋养还不够,城市还仅仅是一个身体的居所,没有像乡村那样,沉淀足够的精神文化,让我们长久地去怀念。

因此,尽管我们生活在城市,但依然怀着一颗千百年来,古人通过文学、艺术,通过哲学、国画告诉我们的那个乡村的心。我们现在说的所有词汇都是那个乡村文明所创造的,城市文明并没有创造很多可靠的词汇。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都是乡村的,它已经变成了文化和精神的一部分。我们从未失去乡村,缺少的只是农村的生活经验而已。当城市生活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怀念,给我们积累了足够的情感时,我想,城市文学也会爆发。

文学不是我们正经历的生活,而是那个被我们遗忘又想起的生活。生活已远去,湮灭于时间又在某个时间被我们突然唤醒,这才成为文学。我对文学的定义是:文学是人类的往事。不管我们写过去还是写未来,当进入文学写作的时候,作家都是往后看的。所有人往前走,作家跟在人群后面,转过身去,朝人群的背后张望,他知道在人类匆忙的脚步间,有许多珍贵的东西被遗忘、被掩埋,需要重新拾起。

当往事回来时,你已经进入一个作家状态了。从早晨到下午,你应付生活,生活也在应付你,没有时间去仔细想这样的生活是什么。当我们进入文学写作的时候,是从一个时间通道又回到了过往岁月中,曾经的生活被二度拾起,重返人间。重新回到过去的滋味就是文学的滋味。那时候你会觉得生活不是我们原来经历的样子,那个时候的生活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仿佛如梦,又被你唤醒。我们读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仿佛在读一场梦,那些人物、命运、整体的氛围难道不是梦吗?《红楼梦》不就是一场梦吗?优秀的作品全都有梦的气质,写得越真实的生活,在那些优秀作家笔下越像一场梦。

生7:《一个人的村庄》中有很多对人生、天地的终极思考,比如,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尘土也落在人身上,您还设想过荒野上有一株叫刘亮程的草,还说有一天躺在草坪上被虫子给咬了,进而设想自己是不是一只大一点的虫子,而大一点的生物有没有想着把自己从身上拂去或者拍死……是什么触发了您的奇思妙想?

刘:这是我所有文字中贯串始末的主题,那样的环境、我的人生经历自然而然地让我形成了一种人与万物同体,人并不主宰这个世界的观点。

讲个小故事:两年前的一天,我在家里睡午觉,醒来看到一只苍蝇,在我眼前的被单上洗脸,它先用两只前爪反复擦洗自己,再用后爪去擦前爪。我还看见它一扭头,朝一边吐唾沫,像我们人吃了脏东西往外吐一样。苍蝇似乎吃了什么觉得不舒服,使劲地想把自己洗干净。我仔细地观察它的动作,它真是太爱干净了。它怎么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动作?我突然想起,它刚才可能是爬到我脸上了。此时,我就觉得真对不起这只苍蝇。在一只苍蝇眼里,刚刚爬过的人的脸,或许是最脏的。

当你站在人的角度,以人的眼光和观念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眼界。但是作为人,有能力站在苍蝇的角度去想想这个世界;我们也有这种能力站在一棵草的角度,去感受这个秋天。

《一个人的村庄》只是提供了无数的视角,它主要还不是人的眼光,它是一个人在人世间的走神,走到动物、尘土那里去了,走到世间的万物里去了。每当我在写一只虫子的时候,其实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只是站在虫子身边说着人世间的事情。写一头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替驴说话而不是替人在说。假如这个世界上仅仅只有人的眼光,只有人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世界就太孤单了。世界如此丰富,只有人在看、在想。

在《捎话》之前,我还有一部长篇小说《凿空》,里面也写到了大量的毛驴。那个时代满街都是驴车,人们赶着毛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驴和人像兄弟一样,晚上毛驴拴在隔壁像邻居一样,毛驴和人走在一起像朋友一样,驴叫的时候人会听,人说话的时候驴也在听。但是后来社会发展了,那个地区的人们开始用三轮车替代毛驴车,好多驴被杀了,因为三轮车跑得更快。但是后来那些把驴车换成三轮车的人,慢慢感觉这个家里缺少了什么。家里拴着驴,你一进门的时候驴会拿眼睛看你,像亲人一样和你打招呼,三轮车不会;驴养上一年能给你下一个小毛驴,家里面又多了一个丁,三轮车也不会。

我在那本书中写道:当这样一个人驴共居的时代逐渐远去,当这块大地上不再有毛驴曾经那么深情地看着人世,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生生死死,当那头毛驴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这个时代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的世界。只有人的眼睛相互对看,再也没有一个第三者的眼睛,这个世界是多么荒凉。人的生活永远只被人看见,我们留在这个世间永远只有人的证据,而没有人之外另一个动物为我们的今生作证,这样的一个世界多么不真实。我们创造文字、创造科技、建立政权、建立一个又一个城市,所有这些只是人的。那时候你会发现一个曾经的万物共存的世界是多么丰富,多么让人怀念。

生8: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人的存在痕迹是不断被消磨的,请问您相信人的存在吗?您在《捎话》最后也写道:“有些话注定要穿过嘈杂今生,捎给自己不知道的来世。”如果您能给来世“捎话”,您会说些什么?

刘:谈到来世,必然会涉及宗教和哲学,因为来世是在庞大的宗教体系中存在的。作为一个个人,我当然愿意相信有来世,那个来世可能不是佛教的六道轮回,也可能不是基督教的天堂、地狱,它肯定是我们留在世间的无限的念想,或者是那一丝灵魂的余温。《今生今世的证据》被选入教材我觉得是一个意外。这篇文章其实是对整本书的一个总结,首先它提到的好多意象:木头、柴火、院门、土墙等,都在散文集前面作为单独的文章写过。假如通读过《一个人的村庄》,你或许不会觉得阅读此文有什么障碍。这篇文章写一个人离开家乡,多年后回来,看到他早年生活的那个家园已经破败不堪,到处是残墙废址,他开始反思生活和生命的意义。难道我们在村庄度过了那么多年,最后发现这一切都变成废墟了吗?生命需不需要证明,需不需要有证据来证明我们曾经的生活还有价值和意义?这篇文章其实就是在这样一种追问中完成的。尽管一直到文章的结尾,我也没给生活或生命找到更为可靠的证据,但是我想让大家知道:生活是一点点被我们遗忘再一点点想起来的,在这样的遗忘和回想中,生活或生命留给我们的这些念想,本身就是生命的证据。不仅仅是那些正在消失的土墙、木头、铁钉,也不仅仅是在村庄留下的那段岁月和故事,它有一种更为悠长的念想留在我们心中。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我到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其实我现在觉得“虚无”这个词或许不太合适,但是它可以解读为脱离物质层面的一种心灵状态,解读为家园荒芜但是内心对家园的怀念。对家园的情感,是岁月留给我们看似虚无但确确实实又非常踏实的一种生命存在。

(本文由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组徐菡录音整理,并经刘亮程先生校正)

——《语文学习》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