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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重读《上海夜歌》想起的

来源:文汇报 | 查干  2019年02月15日07:37

1976年的11月5日,我第一次踏上上海这方厚重的土地。怀着好奇的心情,去读这一座梦幻般的城市。而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亮丽、优雅、细腻和智慧。它不但具有现代风味,亦显得洋气十足。它的建筑风格,的确与众不同,看着它,就像看着童年的万花筒。对我这个来自北方草原的人来说,不仅新鲜,亦刺激。

那一年的年初,上海市文化局发文,要捐给内蒙古乌兰察布盟文化局8000册图书,其中不乏世界名著。算是支援少数民族地区文化建设的一项内容。这无疑是雪中送炭,让我们兴奋不已。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能读到一本好书,尤其名著,简直是难于摘星辰。一本名著,在熟人圈里偷偷地传来传去,磨损得发黄又陈旧。人们,太缺乏精神食粮了。要想走出单调与无知的生存状况,办法只有一条:读书。

11月3日,在胡秀林局长的带领下,我们文学创作室的三位同事、作家:张永昌、李尧以及我,兴冲冲驰向北京,再转飞上海。到达上海,我们下榻著名的锦江饭店。上海朋友介绍说,锦江饭店的前身为锦江小餐,是一位在风尘中滚爬摔打、洁身自好的传奇女子——董竹君所创建。在1951年的全国政协会上,周恩来总理还亲切会见了她。那时的锦江饭店,已成为招待国际友人和政府首脑的首选场所。居住环境优雅,文化氛围浓,所提供的饭菜,具有很浓的江南风味,干净且香甜。给我印象很深的一道菜是:素炒油菜,顿顿变样,味美而鲜嫩。不知厨师,施了什么魔术,一味极普通的菜蔬,到他手里变成如此让人直流口水的一道菜肴。这些年,吃遍南味北鲜,然而,锦江饭店的素炒油菜,总让我馋虫游动,记忆犹新。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主人领我们去著名的浪漫之地——外滩散步。来之前看过有关资料:外滩位于上海市黄浦区的黄浦江畔,即外黄浦滩,为中国历史文化街区。1844年(清道光廿四年)起,外滩一带被划为英国租界,成为上海十里洋场,也是旧上海租界区以及整个上海近代城市的起点。夜晚的外滩,美,美得“不像话”(借网语)。这里的“不像话”,意为美到极致之意,是褒义词。江边的高楼大厦,巍巍然连成一片。人称万国建筑博物馆,实不为过。建筑风格的多样化,是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江与楼互为观照,俨然一幅自然画卷。夜晚的浦江岸边,是浪漫的、温馨的。那个傍晚,在朦胧的灯光下举目,游人不是很多,是情侣们的天下。依凭栏杆的一对对情侣,间隔不到几米,静悄悄,甜蜜蜜,是无声的世界。那些剪影,都属于蒙太奇镜头,使我联想,树头飞落的一对对白鹭。也使我想起,著名的俄罗斯情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时的年轻人,谈情说爱,没有过于激烈的浪漫举动,有的只是,紧紧依偎、手挽手,头挨头而已。连接吻都含蓄而有节制。是属于东方式的诗意表述,也属于文化层面的高贵举止。因为,爱情是私密的、属于两个人的,不是演示给他人看的,因而才显得优雅、金贵。

想不到,这里的夜色,如斯的宁静而安详。如果没有悠扬钟声荡漾,还以为自己是在梦境里呢。钟声,是发自上海著名的海关钟楼。钟楼是哥特式建筑,有点特立独行的派头。这时,诗兄公刘的《上海夜歌》遽然出现在脑海里。后来在1978年,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第一个作家采风团,到达鞍山采风,我与公刘兄同住一室。我赞赏他的《上海夜歌》,并谈亲眼目睹实景时的感受。他笑着说,那时年轻,激情似火,上海这座城市很精致,亦极具活力,一睹使人浮想联翩,尤其钟楼,本身就是一首诗。而我现在,想着那些精美的诗句,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不禁抄录如下:

上海夜歌 (一)

上海关。

钟楼。时针和分针

像一把巨剪,

一圈,又一圈,

铰碎了白天。

夜色从二十四层高楼上挂下来,

如同一幅垂帘;

上海立刻打开她的百宝箱,

到处珠光闪闪。

灯的峡谷,灯的河流,灯的山,

六百万人民写下了壮丽的诗篇,

纵横的街道是诗行,

灯是标点。

童话般的上海夜色,给诗人以激情与灵感。一口气写下如斯精美的诗篇,描摩出这座城市壮丽的魂魄与色彩。由我看来,在所有赞美上海的诗篇中,它是一首有血有肉的不朽之作。假如有谁,把这首诗,以书法形式写成条幅,立在钟楼旁,再以灯光衬托并放大,我相信它会为夜的上海,增添意想不到的诗意效果。当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外滩和钟楼,前往外白渡桥游览时,几只江鸥飞过头顶,鸣声划破夜空,不知是哪方信使?

据资料显示:外白渡桥,落成通车于1908年1月20日。因丰富的历史与独特的设计,成为上海标志性建筑之一。它处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界处,成为连接黄浦与虹口的重要交通要道。在上海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它仍散发着独特的魅力。我问白渡桥的来历,主人说,有两种说法:一是,该桥建成之后,凡是过河者无须再支付过桥费,“白”渡。二是,与唐代诗家刘禹锡与白居易有关。唐长庆四年(824年),刘由夔州刺史调任和州刺史。此年夏天,白由杭州刺史调任东都洛阳太子少傅。在上任途中,白居易想看望故交刘禹锡,便乘车马到屯溪,经芜湖改乘船到和州天门山,再乘车马到渡口。刘便去南渡口接迎。老友相见,悲喜交加,先在南渡口环顾片刻,又同乘一叶扁舟,至北渡口。下船后,白随口吟道:“和州涨水少桥横,难得使君过渡迎。”刘会意,接吟道:“今有圣人波上踏,来朝或可地虹生。”地虹即桥,吟罢二人大笑,白又道:“为黎民计,此处当架一座桥。”刘道:“平水季节能架木板浮桥也好。”那次,白在和州小住几日,饮酒赋诗,不亦乐乎。后来,刘为了志念,便将渡口命名为“白渡”。传说归传说,我无意去考据,我倒希望,后者为实。这符合文官情怀,亦如杭州的苏堤、白堤,都与诗人有关。走在外白渡桥上,感到有点晃晃悠悠。仿佛,历史背我在走。这一感觉,很是美妙,不由自己笑出声来。因为,愚也姓白,走自家桥,何乐而不为呢?

后来,上海是去过多次的,包括东方明珠塔、南浦大桥在内的极多辉煌建筑群,都在观赏之列。但,心中长存的,仍是那一晚的浦江夜色,尤其是“一圈又一圈,铰碎了白天”的海关钟楼,以及情侣们的朦胧剪影,晃晃悠悠的外白渡桥。之后,外滩再没去过,虽然心总向往之。但愿它那时宁谧、温馨、诗意的氛围,还在,未被浮躁与粗鲁所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