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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摩山谷

来源:文学报 | 庆山  2019年02月14日10:36

我要写的是人如何观察自己的生命,并通过与自己、与他人、与外界的关系,去寻找生命在时空变迁中的定位。——庆山

《夏摩山谷》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亦关乎“观察”和“觉知”。三个女人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中相遇在夏摩山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真曾一心追求真爱,却总是收获伤心,好在后来在自己的小茶馆里遇见解开心结的人,去夏摩山谷邂逅了真爱;远音是个舞台剧演员和导演,见证过所有光鲜亮丽的场合,曾远离喧嚣结婚生子,最终不甘在琐碎日常中度完此生;雀缇始终活在夏摩山谷,踏实生活,勤劳隐忍,不求爱情,却与自己的爱人相见。

夏摩山谷就是理想爱情原乡的象征。爱情就是在一起吗?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更宽容的路?单方面的执着,是否成全最终的完满?本书通过三个女人的故事,探讨了爱情和生存的不同面貌和可能性。

庆山(曾用名安妮宝贝)的写作一直与旅行有着密切相关。她的这部最新长篇依然从旅行开始,前世今生,山谷一梦,小说文字依然洁净优美,不丹、印度、喜马拉雅、隐秘山谷、湖水、寺院、幻海、惹觉、犀地……在这些相对于地理坐标的旅行之外,小说还呈现了在更广阔时空概念里进行的“旅行”,一种基于生命、死亡,一次次不断明灭的更为漫长的“旅行”。

小说里的时间、空间被打碎并重置,在时空以及真幻的不断流转变迁中,他们探讨“爱”的本质,但他们真正需要处理的是如何去发掘自心、本性,如何净化自己的生命,去除心结束缚。他们面对的是归宿问题。这种发掘也许要穿透背景、身份、历史以及无尽覆盖的伤痛与记忆。

1

远音在梦中看到浩浩荡荡的行列。也许是一场祭祀仪式,男女老少身着古式衣袍,脸戴形状畏怖的动物面具,手持如星辰闪耀的灯火。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她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躯体透明而无形质,如空气一般与他们相会。而这条闪光璀璨的河流生生不息,从远至近洞穿她的存在。

一声巨响。一束升腾而起的绚丽烟花在夜空中爆开。黑暗中回荡笑语盈盈,仿佛人群在寻欢作乐,声音沉寂,近在耳边又相隔遥远。她抬起头,看到空中花火绽放,熄灭,一明一灭,照亮一处黑黢黢的山谷。山影连绵,峰顶有白雪。山岗上显现一座古老而荒废的宫殿,像一艘失去消息的大船,停泊在不动之中。

她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从曼谷飞往廷布的飞机上。早上九点十五分。飞机在下降,准备停留在加尔各答。乘务员走到她的身边,托盘里端一杯新鲜橙汁。四十余岁脸色黝黑的不丹男子,俯身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吗,是否需要吃小饼干或零食。顺手帮她拧开阅读灯。她的小桌拉开,上面摊开一本书。开始上下客人及添加机油。她身边空着的邻位,此刻落座一位男子。他体形高大,穿着做工考究而体面的西服、昂贵的小牛皮鞋子,微棕色的脸有高原人轮廓但不存傲慢之气。

他等待稍会跟她搭上话,你好,是第一次去不丹吗?

是的。

为什么会想到去不丹。我在阅读一本书,里面提到不丹的某些地点。

他的眼睛闪烁出发亮的兴趣,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我也想知道。

我在一家咖啡店偶然捡到一本书。看起来好像是有人打印的读物,我反反复复看过好几遍。作者没有署名,书中故事提到一些地点,大部分不存在于物理层面。地图上没有找到。

作品应该可以虚拟地点,虚拟人物。

但我觉得这不是作品,而是真实的故事。

你在追溯其中的线索,因为里面提到了不丹吗?

是的。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开始。

途中他照顾她饮食,递给她地理杂志阅读,问询她的感受。这些举动里没有狭窄意图,也许只是觉得和邻座的陌生女子说话,提供服务,是男子应尽的基本礼仪。是一种教养。他的妻子和小女儿在相隔过道的位子上,同样衣着华丽。他走过去给熟睡的孩子盖被子,含情脉脉亲吻妻子的手背。他未必觉得让外国人对不丹留下美好印象是他的义务,只是顺其自然地展露美德。

下降前,他说,看着窗外会有惊喜礼物。可以先打开照相机做好准备。她说,美好的记忆靠心来保存,我不准备拍照。飞机试图降落廷布机场,慢慢沿着山脉贴近飞行,绕行一圈,转弯一百八十度。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巍峨入云的喜马拉雅山脉。山壑间遍布密密的房屋,绿意森森中展现出一个静谧的国度。这景观与之前的生活经验相去甚远。

她把脸贴在机窗边俯瞰山谷,眼睛成为无底深渊。

昨天深夜入住泰国机场的转机特定酒店,感觉疲惫却彻夜失眠。醒来时凌晨三点,沐浴,煮热水,喝咖啡。收拾好行李。出门坐上酒店与机场的往返巴士,满满一车背着登山包各色人种的旅客,带着早起的疲惫行色准备去登机。天际透出曙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对她而言这是熟悉的感觉。年少时跟着亚瑟去旅行,东奔西走,游荡在机场、火车站、车站、旅馆房间,早起赶路四海为家。那时亚瑟放荡不羁,喜欢生活在路上。在西海岸的家仿佛只是一处偶尔落脚的旅馆。

2

也许因为早年旅行太多,结婚生子之后她越来越少出门。大部分出行只是为陪伴和照顾孩子们去度假。这个转折并不勉强,某种感悟早已确立。她已知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仍与自心同在。人需要走出来的是这颗心认知的局限,只为观赏风景的旅途对她来说已失去意义。她很清楚,任何旅途都不过是行走于个体的经验当中。

那年,她与怀玉从城市中心移居到郊外。起初住在繁华闹区的高层公寓,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空间不够用。楼房靠近马路主干道,开窗能听到汽车与马路摩擦的声音轰然不绝,污染的空气饱含尾气。他们决定搬到城市边缘。由代理推荐一起去看房。孩子入睡,怀玉看护他们在车里等,她一人进入三层大屋,看到空空荡荡的花园种着两棵粗壮海棠。正值春季花树开热烈白花,白色花瓣洒落在混播草坪上。

她对环境有本能的反应,走进楼上楼下各处房间,心里闪出意念。这处房间气氛祥和,适合长辈来住能够长寿。那一间有着铃声般响亮的特质,适合孩童。当她走上顶层阁楼,看到法式木格子窗映照出远处清奇山影。南边有河,西边是果园。整片赠送阁楼仿佛与世隔绝,后来这里成为她的区域。

书房、卧室、冥想室都在阁楼,改造成纯木结构和榻榻米。大量书籍陈放,摆一张古式矮方桌。通常她早晨四点半醒来,洗漱、换衣,静坐一小时,然后开始给孩子们做早餐。送走校车之后,在厨房做杯咖啡,吃两片自制面包,便在花园里劳作。

她种植花草树木,每天花费时间在土地上。喷水、剪枝、除杂草,照料种子出芽。同时也被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植物所抚慰,享受它们以花朵与果实做出的回报。一两个小时之后,她脱下胶鞋洗干净双手,坐在廊道里休息。此时抽根烟,喝杯热茶,听微风阵阵吹过,树叶草丛摩擦发出各种轻重不一的声响,生机勃勃。

除家务、照顾孩子、自处,她很少无事进出尘烟滚滚的城区。空余时给附近一所孤儿学校义务上课。

院长以前是个成功的房地产商人,近五十岁时因长期心力交瘁生了场大病。在医院度过生死关之后,有所领悟,决定改变生活方式停止操劳。搬到郊外生活,承包农场,建立起一所私立孤儿学校。她主动提出去他的学校帮助,每周一次带领孩子们英文阅读和写作,讲解经典。通常她不备课,随便翻开页码就讲,有时一个段落讲整堂课,从一个点不断延伸。因为有戏剧艺术经验,也给孩子们组建戏剧社。

她不曾想过,二十几岁在舞台和聚光灯下备受关注的公众人物,之后开始隐居,给孩子们教英文和阅读。每次去学校授课,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戴上一对白玉耳坠。身着白色薄棉衬衣,绿色绉丝半身裙,薄薄涂上口红,仍保留以前出入各种公开场合留下的习惯,仪容优美地面对他人。骑自行车去学校。最近阅读的是《枕草子》选段。

端午节的菖蒲,过了秋冬还是存在,都变得很是枯白了,甚是难看,便去拿开,预备扔掉,那时闻到当日的余香,觉得很有意思。

衣服上薰得很好的香,经过了昨日、前日和今日好些时候几乎忘了。夜里将这件衣服盖上,觉得在那里边还有薰过的余香,比刚薰的还要好。

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过河去,牛行走着,每一举步,像敲碎了水晶似的,水飞散开去,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想终有一天他们会体会到这些文字之中的深意与美感,体会到觉知的丰富与幽微,如同春天河流自动融化冰雪。

3

下课后,她去超市买晚餐所需要的食材与配料,在经常光顾的咖啡店小坐。要一杯焦糖咖啡,一盘烤热之后剖成两半涂上新鲜奶油的肉桂贝谷。店里此刻顾客不多,可以安静地阅读数十页书,处理文稿或邮件。从外观来看,她有儿有女,丈夫事业有成,稳重顾家。她本该是一个闲来无事经常流连于美容院做脸做按摩、不时购买一些奢侈名牌、出入社交场合并且珠光宝气的妇人。怀玉也许曾希望她落地于物质表面,过符合大部分人价值认同的安稳生活。

但后来他知道,必须容许她不断持续的自我试验和裂变,以发展生命进程。否则她会萎靡不振,失去控制。

每个人都经历过年少与青春。肉身无邪、饱满、紧实,如初绽的蓓蕾烂漫的鲜花,但这一切不会维持不变。肉身无时无刻不显示无常,外部、内里、骨架、肌肉、气血、经络……各种可见与不可见,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人入中年,更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新陈代谢速度放慢,体力衰落。如潮水退却露出荒凉的沙滩。如一棵树繁花落尽,枝叶疏离,寂寥而结实的果实终究成形。如徒劳地用手掬起海水由它于指缝间流逝。 

这种感受很难传递。事实上,也是极为私人的感受。人不能得知时间的秘密,它只会一点一点展露,以显示命运的全盘控制及最后的无情等候。某天,身体里的定时闹钟突然自动爆鸣,提醒察看自己的人生。

4

她曾对净湖谈论过这种对老去的觉知。睡觉之前、醒来之后所产生的恐惧。时间过于快速,而生活日复一日。有肉身就会感受生老病死之苦。人无法猜度死亡,不知生命何时会突然中止。觉得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还没有活得完整。

他问,应该做好什么样的准备。怎么才是完整。

她想了想,说,也许是认真而全力地生活过,爱过,也被爱。该做的事情都已完成。

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吗?

是的。还没有。

在行李传送带上提出箱子。这只RIMOWA黑色行李箱,采用铝镁合金和聚碳酸酯材质,轻便结实。随便在箱子里塞进衣服、书籍,怎么磕碰划拉也无所谓。现在她不适合再背登山包,已非往昔轻松自在的年轻女性。她成为有些重量感的妇人。与邻座男子道再见,机场人稀少。司导春泽站在出口处,手里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春泽身着手织条纹厚棉布长袍,领口像和服,白色袖口很宽,系同色腰带。黑色长筒袜子,皮鞋。这是正式装束。按照旅行社的安排与预定,他将开一辆越野车,陪伴和带领她在不丹的整个旅程。她走向他,轻轻挥手。他的眼睛落在她脖子上,赞叹道,一串有故事的美丽的项链。嗨,远音。欢迎。他带她出门,把行李妥当地在车后箱放置之后,从前座取出一条雪白的哈达,小心抖开,用摊开的双手捧着,挂到她的脖子上。这是欢迎远方客人的传统礼节。

汽车离开机场,驶往崇山峻岭。他说,上任法王住在国外,刚才也抵达机场,在去皇宫的路上给当地人摸顶。想排下队让法王祝福吗?我随时可以停车。

前面有道路堵塞,已排起长队。她说,不用排队。车子超过队伍,她看到老人、男女、孩子、穿着校服的学生在等待,还有人在加入,但有条不紊安然有序。名贵的吉普车停在路边,穿黄色僧衣戴太阳眼镜的法王从车窗里探出身子,伸手给他们摸顶祈福。暮色深浓,山谷有薄雾升起,没有城市惯有的物质刺激,没有急躁的车来人往,没有麦当劳、肯德基、交通灯。这等候着的虔敬的长长队伍让人莫名心安。

5

廷布不够标准说是一座现代化的首都,但却是不丹最大的城市。可以想象到其他地方更为接近山区,也更淳朴偏僻。这个迟迟未引入电视机、公路、网络的国度,也许知道对自身最重要的支撑是什么。廷布的楼房没有超过七层的高度。街道上看不到奢侈品商店、广告牌、高楼大厦、车流、神色慌张的人群,倒有置身事外、闭关自守的清贫气氛。也许人的生活本应如此。她想,对目前人类现状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其实是过剩的欲望带来的虚耗与伤害。

酒店靠近森林,是一栋传统宅邸。装饰清雅庄重,石头铺砌的走廊,墙角放着陶罐和烛台,房间使用天然木材,地板上铺褪色的古式羊毛地毯。他把她的行李拎进房间,拉开布帘露出窗外悠悠山景,说,那边山谷中有一尊盘跏趺坐的金色佛陀。她走过去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眺望,盘踞山崖上的金色身影俯瞰大地。他说,这个大佛五十米高,据说身体里面藏着两万多座小佛像。

他叮嘱她在酒店餐厅吃晚饭。明天吃完早饭过来接她。他准备道别,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一起。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我会照顾和陪伴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们之间的因缘。这个年轻男人,皮肤黝黑,短发,有一双清澈而温和的单眼皮眼睛。比起热衷表达、言行夸张的人,他身上这种清洁而适宜的克制感让人觉得舒适。也不显得有侵略感或者鲁莽,相反具备一种难言的温柔。

她稍作休息,换下衣服去餐厅吃饭。

晚餐是不丹家常风格。米饭,辣椒炒猪肉,清蒸野菜,细软的奶油香米饭混合藏红花和奶酪。调制独特的香料,搭配腌菜和辣椒。食材大多是野生或当地农家种植。这些饭食能量清净,近似童年时亚瑟做的食物。那时他们经常吃酸奶搅拌的沙拉,把豆类和根茎熬成汤,多种谷物和种子煮成粥,这些灵感大多来自他经常去拍摄照片的喜马拉雅山麓地区。

亚瑟不吃肉类、鸡蛋、海鲜、奶制品,持守某种食物上的戒律。一天两餐,上午十点一食,下午五点一食。不喝饮料,不吃酸性食物,除正餐其他时间零食也不吃。她十七岁去纽约读书,离开亚瑟远行到国土彼端,开始独自生活。与同学一起,有机会自由自在地吃到汉堡、薯条、牛排这些以前无法触碰的食物。生平尝到第一口冰淇淋的滋味,觉得这无疑是自由的象征。但很快她就厌弃高热量或多种加工的食物,吃完之后觉得体内燥热难以入眠。只有年少时习惯的饮食体系能够带来抚慰。这是已被亚瑟塑造成形的生活方式。

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洒入柠檬香茅草精油。躺进去深深呼吸,浸泡约二十分钟。临睡前她翻开放在床头柜上的书。这本用普通白纸打印出来的书有手绘水彩的封面和插图,依次翻开,绘有彩虹、瀑布、山谷里的寺院、一座高原之城、大湖、白塔及一尊绿度母像。有人出于热爱精心为它配上插图,却又把它放在咖啡店的小桌上留给他人。当时她打开内页发现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可以带走。读完之后再次放置在干净场所的桌子上。请善待此书。

这是她第三遍阅读,已读到后三分之一。自离开岛上她很少阅读,也不再阅读任何其他无关书籍。大概觉得到了需要只以心去直接体认现实的阶段。这本书是她来到不丹的指南针。

6

他醒来,慢慢睁开眼睛,重新打量这座荒废的佛殿庭院。风中的大丽花微微摇晃枝干,燕子仍在轻声鸣叫出入巢穴。已近暮色,她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看着花园,仿佛她是流逝的时间里不曾移动的坐标。仿佛在渺小的瞬间里她凝望着永恒。她用手抚摸他的额头,说,你睡着的时候像正在回家的孩子。

他说,刚才我在梦中见到母亲。她在庄园草地上修剪月季花,是法国人喜爱的一种白色月季,叫雪山女神。母亲还很年轻,穿着夏季细棉袍子,戴松耳石耳环,光着脚。我闻到风中清淡略带着酸涩的花朵芳香。等到薰衣草的旺季开始,他们会开始忙碌,长时间在田地里收割。那时母亲回家浑身都是薰衣草气味。

庄园里有老旧的露天游泳池,长满青苔,有野生小鱼。这是我的天堂。我经常清理完杂草之后,脱光衣服跳进里面。水波清凉,阳光暴晒在眼皮上。小鱼在肌肤上滑行。把头沉到水底觉得世界在消失,只与自己同在。以前我就想过,每个人,每种事物,原子光点汇聚成整体,它们也许可以同时存在于多种维度,此时此地只是当下被投射的映象。除此之外的运行离开我们受限的视野。

梦里回到童年场景,恍惚间全是年少的记忆碎片。听到各种混杂声响也听到你的心跳,这两个平行层面各行其是又同时存在。人生如梦无法分辨,就像现在,我在这里,你在这里,但我们也许还同时存在于过去和未来。

她说,那些过去和未来的我们,都在此刻与我们同在吗?是的。如果我们看到自己整体性的存在。

阅读的宁静感带来抚慰与困意。她把书放在枕边,翻身睡去。

7

冬日时分,茫茫无际的海天交会处。她看到海面涌动雪白潮水,一次次快速冲击,巨浪拍打海滩发出轰鸣。沙滩上铺满不计其数的鹅卵石,每一颗花纹独具。黑色卵石上面画满一圈圈白色线条,简洁的几何体灰色条纹,如玉般润白,白底上绽开暗红色梅花形圆点,自然的心脏形状,以及一面黑灰一面绿底黑纹……这些图案内含寓意,让人联想到自然万象。银河,宇宙,湖泊,星辰,眼泪,爱人的心脏,大地,六字真言,种种。

她蹲下来仔细抚摸它们,观赏储留其上时间的信息。站起身顶风前行,大风猛烈吹起长发覆裹脸上,穿透身上的衣服。前方是一列廓形清冷的山岗映衬海滩。在背后堤岸上,男人注视着她,用手中的莱卡相机为她拍下几张照片。其中两张后来成为她离开孤岛之前的留念。

一张照片是近侧面,如丝黑发随风飞扬,半边脸微微侧对大海,露出浓黑眉毛和月亮般的面颊,耳垂上有一枚银色圆钉耳环。另一张,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裹紧身体埋头往前走。她穿浅灰色上衣、藏蓝长裙,裹着黑羊毛大衣,清瘦肩膀与身影孑然孤单。这是最后一次在海边散步。在花莲。

她转身走回到男人身边时做出决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那年她三十二岁。

这一刻有标志性象征。告别过往与游荡,找到栖息地,试图相夫教子、让心靠岸。婚姻是崭新开始,也是一道分水岭。如果说年轻时候的她,是河流中漫无目的、漂泊无定的种子,遇见怀玉,是遇见山谷中的土壤。她希冀扎根、生长、开花、结果。但最终现实告诉她,这并不是安稳圆满的回归,而是另一段旅程。也是内在挣扎与生发的开端。

他比她大十五岁,离异。儿子在英国读书,跟随自己的母亲生活。母亲已有新的家庭。相遇时他独身多年,看起来是性情稳重的生意人。说不出来这种稳重感如何形成来自何处,大概心里自有静定,是天性,也是经历世事起落之后的心平气和,带着些许隐约对世间的失望。她无从了解他内心的历史,也无心了解。两个人汇合,决定在一起,彼此结盟。这是遇见的使命。

(《夏摩山谷》庆山/著,果麦文化·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