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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恋

来源:文学报 | 王蒙  2019年02月14日10:31

王蒙的中篇新作《生死恋》刊发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卷首语中对这篇小说的解读恰如其实:“(小说)从北京胡同的院子到世界,连着革命年代、建设时期、改革开放的中国和打开了的世界中的自己,‘生’、‘爱’、‘天’,诸如此类,岁月的海面、生活的岛屿,欲求的风浪、情感的船只,波动着命运欲说还休的流转,激荡着自我无从收放的惊涛。情感和血脉、空间和时间的温软、冷硬,全都攸关生命本该有的悲喜忧欢。可是道理说出轻巧,真真切切发生在人物和他们之间的过程,在貌似轻快的语调之下,回旋着沉郁顿挫、无法释怀的人生咏叹。”

王蒙在《已经写了六十五年》一文中说,从1953年写《青春万岁》时算起,他的文学写作已经65年,2019年1月,他以《生死恋》与短篇小说《地中海幻想曲(两则)》开启了第66个写龄。文学于他的意义非同一般:“文学使一切都不会糟践:爱情是美丽的,失恋也可能更动人;一帆风顺是令人羡慕的好运,饱经坎坷的话,则意味着更多更深的内心悸动;获得是舒适的,而失落的话是更好的故事胚芽。甚至穷极无聊的最最乏味的煎熬经验也能成为非同寻常的题材,如果你是真正的文学人。……我已经满八十四岁了,中国的说法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我近年也写过不少谈‘孔孟老庄’经典的书,同时我一直兴高采烈地写着新的小说。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我的每一粒细胞,都在跳跃,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抖擞。文学是我给生活留下的情书。文学是我给朋友留下的遗言。文学是人生的趣味和作料,辣与咸,酸与甜,稀与稠,鲜活与陈酿。文学,是比我的生命更长久的存在。”

蜂窝煤之恋

所以顿开茅只能从煤球与蜂窝煤并存的那几年说起。也许它们往昔的使用是对大气环境的破坏,雾气重重非一日之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按照同院长大的尔葆的“父亲”吕奉德最看好的德国法律,起诉煤球与蜂窝煤已经过了追诉期限。

最近不知道什么原因,顿开茅常常梦见摇煤球。煤球的烟味儿有一些哈喇,似乎还有发面丝糕与肉皮冻气息。蜂窝煤的烟味儿却有几分清香,但是香得虚假廉价。顿开茅,一九四六年二战结束后出生,他爹说他们是正黄旗,满族。或谓他们本姓纳兰,是词人纳兰性德一宗,顿是他爹参加革命时改的姓,避免由于人们对于革命的选择而贻害家在白区的亲属。其实满族无姓,弄个姓是为了对中原文化的认同。

顿开茅对人生对生命的第一个感觉是煤球烟。那时北京市民大多烧煤球,把煤末子与黄土掺和在一起,加水,用大柳条笸篓摇成玩具风格的球儿,大致路数与如今元宵文化一致。侯宝林说过相声,嘲笑外国专家用各种仪器检验元宵,不得制作元宵放入馅子的门道。善良的中华百姓,他们的科技骄傲是煤球与元宵。这种煤球由于煤末子与黄土不均匀,常常烧不透,那时垃圾堆上爬满穷孩子,他们拿着一种专门的铁爪,敲开烧过的茶色煤球,寻找剩余的仍呈黑色的“煤核”,凑几斤可以卖废品。孩子们爬垃圾堆捡煤核,是中华民国古都北平的一道风景,是堂堂民国气数已尽的刺心征兆。

到人民共和国以后,改善了煤球做法,实现了模具化与一点点机械化,煤球的形状是两个小铁碗互压而成,所有的球球都围腰显出肚圈,少了煤核,少了黄泥烧成的陶块。

烧煤球的时代与大杂院、养猫、满天麻雀与乌鸦还有猫头鹰与蜻蜓、萤火虫的记忆混杂在一起。蜻蜓那时叫鹨鹂,鹨鹂本意是一种小鸟,读“留离”。下完雨北京城到处都是鹨鹂低飞。还有槐树上的吊虫、冬天漫天大雪、电石灯下的炸豆腐泡与豆面素丸子汤的记忆浑然一体。顿开茅此生最初闻见的煤球味道,除上述综合丰满的念想以外还混杂有猫儿屎尿气息,这尤其臊腥得动人,泪眼糊糊,往事非烟,往烟如歌,几十年岁月不再,却是真实百分百。远去淡出,与你告别挥手,与院落墙上的猫的叫春号声一道渐行渐远。

在仍然寒风料峭的早春,春天的生气使猫儿躁动如狂,号叫如受刑,上房顶如功夫特技。猫的爱情与人相近,叫上几次,会见几次,结识几次,试探几遭,两情相悦,叫作缘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房愿为互叫猫。却也有互叫三夜,拜拜衣马斯的失恋。然后到了那一天那一晚,已经相识相悦的猫再闹上几小时,一分钟交配,又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雌猫屋顶打滚,完毕。生命的交响与小夜曲就是这样纯真动人而且尴尬可悲可怖。然后一切味道留在煤球的燃烧里。然后现代化集约化的民居没有了猫的惨叫与烧煤球的气息,现代化的兽医科学做好了所有宠物的去势,除了人自己,并留下了后患。

顿开茅退休以后有时怀念过往,惊今叹昔,相信古人孔子与苏格拉底都没有可能半辈子看到那么大的变化。极好的变化,也令人时感生疏与些微的怀旧。

从三进大院出门往左再往右三百米,是一家煤铺,那里的工人阶级个个脸上乌黑。那里的一个孩子,旧社会连续两年想上一家比较好的师范附小,没有被录取。那个孩子教给开茅唱《二进宫》:“你言道,大明朝,有事无事,不用那徐、杨二奸党,赶出朝房,龙国太,自立为王!”顿开茅全身心地向往现代化与美丽中国,但是在他的猫爹(耄耋)之年,想念摇煤球黑头发小。他一直误学误唱,把上述花脸唱段尾句唱成“自立,威武”!

要点在于顿开茅家烧煤球的当儿,他父亲顿永顺服务的吕先生家里烧的是蜂窝煤。后来又率先改液化石油气,改天然气。白净的、戴过好几样眼镜的、最初高高在上的吕奉德先生像是天上的大神。蜂窝煤烧起来没有不良刺激,烧出来仍然保持着原先形状,直接夹出来就行,减少了煤灰。而用烧火棍捅下去的灰白的灰,轻轻细细,碰到一点风就成烟雾,像后来舞台上常用的喷雾剂——二氧化碳干冰。它更高级,好像还有点老练,如果不是阴柔。

吕奉德先生住在大四合院的二进。第一进住顿开茅一家与司机。第三进住厨子、清洁工与园丁。第三进后还有果园,樱桃和枣、梨、杮子,香椿。而最重要的是藤萝,架上紫花串串,香气袭人,摘下花串,放上冰糖,与面粉一起做成藤萝蒸饼,令人雀跃。

蜂窝煤曾经是一种新技术,说它是用无烟煤制成的蜂窝状圆柱形煤体,由原煤、炭化锯木屑、石灰、红(黄)泥、粉等混合基料和硝酸盐、高锰酸钾等组成的易燃助燃木炭剂所组成,有十二个孔。

在煤气、液化石油气特别是天然气已经成为家用主要燃料的当今,在能源早就实现了管道化网络化全民化的二十一世纪,品味着关于蜂窝煤的说法中的物理、化学、能源、技术元素,顿开茅仍然保持着某种敬畏和依恋。

可惜的是记忆中煤的形状不大像蜂窝,倒是像均匀切开的一截一截全等的乌黑的藕,切薄一点,就更是美丽的黑藕片。

吕先生是个人物,无怒而威,无言而博,无姿态而气场深邃无底。吕先生的夫人苏绝尘老师也是那样的非同小可,气质高雅,举止迷人。据说她是在法国马赛留过学的人,回国后没有外出做过事,静静地待在家里。说是她协助吕先生的专业学术与社会生活,无求于家外大世界。她的笑容如莲如菊,清新喜悦,你只在法国小说里的插图上见过这样的笑意。她的笑靥更是黄河以北罕见。他们家有别的家里看不到的自动拨号电话机。当时的城区电话五位数字。据说更早是把电话固定在墙上,拿起电话,有电话局的接线生与客户联络,客户报告说“请接2局(西四、平安里一带)2508”,然后说话,如果2508有人接电话的话。

顿开茅的父亲顿永顺,是组织上派来协助吕先生管理这个院子的,相当于吕奉德先生的管家,但是那时已经不时兴“管家”一词了,顿永顺被称为顿秘书或顿主任。开茅长大以后,怎么看怎么觉得爸爸永顺个子像篮球队员,声音像歌手或广播员,姿态却像旧社会的跟班。更重要的是顿永顺的眼睛,他长着特别迷人的宛转的眼角,雅致而又灵动,鲜活而又痴诚,加上他的浓重眉毛,招引着偶然邂逅的目光。顿秘书常常到吕先生家里请示报告,商量夏季除蚊、深秋弹棉花、冬贮白菜、采购年货、卫生免疫、接种打针种种事务。永顺同志满面含笑,双手中指按着两边的裤缝,礼节绵密,京腔悦耳,举止透着老北京的文明周到。尤其是顿永顺与苏老师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相互笑意令人愉快升华,加强了他人的全面自信自爱。

吕先生不上班,但是常常被莫斯科人派专车送到这里那里某个地方开会说话。然后他回来读书写字。他家客厅正墙上,挂着一个镜框,内有几行德语文字和中文,是他本人译出来的歌德名言:“阳光越是强烈的地方,阴影就越是深邃。”说什么那两行德语文字,是汉堡大学校长给他题写的。他家里有一台日本产留声机,从他们的房间时而传出“百代公司特请梅兰芳老板”演唱的《甘露寺》《霸王别姬》,还有周璇的《花好月圆》。开茅不久就熟悉了“和衣睡稳”与“凤衫翠盖,并蒂莲开”这样的不知其详不知其义的唱词。有时候,还可以听到苏老师对于梅老板、周璇的声与魂的应和跟随。

大约二十世纪中叶,吕先生似乎摊了点事,一天被带走了。永顺秘书同志也被找去谈了一些次话。 

人们发现,苏绝尘老师的坚强冷静出人意料,她的脸上偶尔现出一点皱眉的表情,此外,若无其事。次年夏天,在意外的变故冲击中岿然不动的吕夫人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非常可爱。

然后有一些悄悄议论。

又过了一年,让苏老师和她的儿子腾出了本大院最好的位于二进的房子,迁至一进,她们变成了顿家的同等级街坊。苏绝尘仍然悄然淡然,稳若青山。

二 宝

姑且假设苏老师的儿子二宝(后正式名尔葆)出生那年顿开茅是十岁,小学三年级,少年先锋队员,红领巾。顿永顺四十六岁。吕奉德五十三岁。苏绝尘三十八岁。别的人,读者可以分析设定他们的年龄。

要点是,儿子三岁时候,不知道爹爹出了什么事的苏二宝戴着一个当时少见的法国帽子,照了一张相片,多年后见过世面的一些“海龟”,告诉土鳖们那是二十世纪法国制帽老板特莱克来特制做的马洛牌防紫外线压舌平顶帽。帽顶像西瓜似的切成四部分,两两相对,显现出深浅灰黑色方格图案。娃娃的照片光彩照人,娃娃的帽子迷人。本市最最著名的王府井中国照相馆以奉送一张十二寸涂染彩色照片为条件,取得了二宝妈同意,将一张更大的染上彩色的二宝三岁标准像,在当年六一国际儿童节放在照相馆橱窗里,向世界示好。

永顺对开茅说,人民共和国初期,有一张摄影作品,题为“我们热爱和平”,那个年代苏联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都懂得强调和平与民主,和平运动在全世界开展得有声有色。中国那个与女孩一起各抱一只和平鸽的歪着头的男孩,太可爱了。此外,人们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男孩,直到二宝出现在中国照相馆的橱窗里。二宝更小更纯,当然。而那个和平鸽男孩,据报道还由于上了图片,骄傲自满,不守纪律,至少是一度跌进了思想品质不端的泥淖,成为全国少年的一个走弯路然后转变的典型。

甚至招揽了参观者,知道了这个三进院子里有那个在橱窗里微笑的男孩子以后。男孩子为自己、自家、所在的院落带来了光彩,招来了当时还不懂得的一个词儿:粉丝。粉丝本来就不值钱,但是曾经很长时间需要登记购货本儿才可以买到限量的粉丝与芝麻酱等。那时的人非常好说话,都体谅大局。

十多年后老顿退休了,吕奉德出狱回大杂院,他们家早已从二进院子内迁出,腾出了大院最好的一组房室,搬到一进。所有当年的服务人员早陆续走掉了。老熟人只剩下了顿永顺,而吕奉德变成了刑满释放人员。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吕先生换了一个人,除了吸烟,还是吸烟,他把烟吸到鼻腔口腔,进入五脏六腑,吐出来时烟的颜色发黄。他的头发变得非常稀疏。他显得萎缩、丑陋、低下、寒伧,还加了些挤眼、歪嘴、颤悠腿与干咳等过去没有的毛病。

苏老师据说也犯了两次脑动脉血栓堵塞,都医疗康复过来了。其实他们夫妇体质底子不错。苏老师语言偶有吐字含糊,表情偶有与话语内容脱节,早了半秒或晚了半秒,但仍然保持着原有的风度,特别是她的笑靥姣好依旧。

而顿永顺恰恰在退休后显示了他的文明得体、人脉众多,举止进退恰到好处。即使政治运动啊、阶级斗争啊、背对背揪出一小撮啊,闹得不善,对此位自我感觉良好、翩翩浊世之佳老汉,并没有什么影响。有一位延安老领导对他很好,说是许多坎儿上他都得到了保护,他好比放入了红色保险箱,够幸运。

有一次夜半时分传来吕先生的怪声如狼嗥,然后是苏老师的压抑的哭泣,他们儿子二宝名字也被提及。他们为了二宝的事而争执?他们的儿子叫作二宝,没有大宝为什么叫二宝?后来才知道,孩子叫尔葆。尔葆还是二宝?小名二宝然后学名勉强定为尔葆?他姓苏不姓吕?文雅的名字尔葆被文化层次过低的人们误为二宝?哪个说法比哪个更正确一些呢?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发现,吕先生与吕苏氏这一家发生了什么问题。文明与不文明相距何远!文明的特点是光鲜,不文明的特点是闹腾。文明的特点是收敛,不文明的特点是逆风臭出四十里。

但是开茅听到了那一夜晚的苏家——由于十多年不见,街坊们已经不习惯说他们家是吕家——的惨叫,当他说到这个情况的时候,他的爸爸老顿突然变了脸色,警告儿子:“不许议论旁人家的事。”

那天晚上永顺爹爹自己就着酱烧笋豆喝七分钱一两的散白酒,酒辣而且略臭,喝一口,顿永顺张开口咝咝哈哈半天,像是患了牙周病。

那天顿开茅也心情恶劣,他突然问父亲:“今天我说到苏老师家,你吃那么大的心干什么?你究竟干了什么缺德事害了人家吕奉德与苏绝尘?我问你,你是不是坏人?”

“浑蛋!”顿永顺骂道,他抄起了酒瓶,就要向开茅头上砸去,突然泄了气,坐下来抱住自己的头,摇手,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的……不是……”

十多年来,大院里陆续搬入了新人六家,一家卖煎饼,大门洞里常常放着一辆装有炉火炊具的手推车。饼铛与各种令人垂涎的佐料。但只卖了一年不让卖了。有三家无固定职业。有一家丈夫是医生,夫人是托儿所保育员。还有一家大女儿说是在公共汽车上售票收票。

后来本大院又在后花园里盖起了住房,拆掉了藤萝,再砍挖别的果木。顿开茅心目中,古老的北京从此少藤萝了,院有藤萝的北京人家,从此不再。有时历史就是从自己身边开始与形成的。三加一进院子,后来是十二个家庭,一个蹲坑厕所,一间室内抽水马桶。幸亏胡同里有一个气味极正的公厕,顿开茅一家很少用本院厕所,而是依靠集体公厕为主。第一进院子里一个水龙头,第二进厨房里另一个龙头。除二进后来的主房医生家外,每家一个水缸、一只水桶,从早到晚,谁一开龙头,第一进雷声滚滚。

随着岁月消逝,夏天雨季各室漏雨的现象越来越频繁,那时的街道即现名社区的工作还是很不差的,随漏随修,随修随补,随补随渗,随渗随漏。大院里违法建筑与人口越来越多,其他物种苍蝇蚊子刺猬猫儿狗儿燕子麻雀蝙蝠越来越少。街上收垃圾的车子,放着《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唢呐曲调,按时收垃圾。生活稠密,秩序井然,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社员都是向阳花,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各种歌词慷慨激昂,反帝反修反反(动派),气氛热烈,绝不闷得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后来第一进院子,一个重要女孩儿出场。

山里红

好的,小说人年事虽已渐高,他设计的每个人年龄大体靠谱。小说人长期以来说嘴,夸自己数学成绩高于爬格子同行,直到一天把稿费通知多看了一个零蛋为止。顿开茅二十一岁时发现,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吕先生的回家带给曾经温文尔雅、佳丽天成的苏绝尘老师是沉重而不是温暖。文明的家庭善于潜藏矛盾,埋伏危机。顿开茅此时刚刚作为“文革”前入学的大学生,被承认了毕业,就任了二宝就读学校的英语教员。苏绝尘老师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不可磨灭。他早已猜到,他愈益肯定,苏二宝似乎不是吕先生的儿子,是谁的,他不想也不想想。吕先生回来后,渐渐地,这一家虽亲犹疏,度日维艰。或无声无息,或长吁短叹。

最要命的是二宝。二宝的班主任曾经与开茅谈起这个学生,问顿老师二宝家里出了什么事。班主任告诉顿开茅老师,苏尔葆原来功课极好,循规蹈矩,温文尔雅,被班主任视为最爱。但是苏尔葆近来突然变得一声不吭。班干部反映说他每天从早到晚,从上课到下课,一句话没有,老师点名提问,他站起来,嘴动、舌动、牙花动,不出一点声音,完全成了哑巴。他的这种情况把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吓哭,令一个老师大怒,令几个老师害怕。班主任找了尔葆到办公室谈话,他自头到尾,没有出一声。她以此为理由要求学校处理,校长查看了尔葆的考试成绩与几个学期操行鉴定,认为尔葆无疑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之一。班主任自费带着尔葆检查身体,孩子对医生的提问,做出了一些回应,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没有,出声有三四次,嗯,没事,是,行……最后医生也没有说出什么道道,基本上没有诊断,医嘱是适当吃一点韭菜、豆类与葱姜,还有能治百病的萝卜。

最近情况更加严重,尔葆的数学考试成绩很差。不等说完,顿老师告诉女班主任,苏尔葆的父母上月同时病倒了一回,两个人躺在床上呻吟,十二岁的尔葆照顾他们的吃喝拉撒睡看病吃药。单位那边、街道支部那边都来了人,从钱财上与人力上帮助了他们,他们感激涕零,但是家里真正的台柱子仍然不是街道与单位同事同志,是谁呢?是少年苏尔葆。顿开茅没有说的是,他老爹顿永顺,敲门进入苏家,欲为老邻居老主家老领导帮帮忙,被吕先生哀号着劝拒出来了。顿开茅也曾多次到二宝家里帮忙。那天二老同时呻吟的半夜,他听到了动静,帮助二宝,用借来的改装摊煎饼车,将吕先生与苏老师送到了医院急诊。

在顿开茅断定吕苏这一家三口确实是崴了的时刻,忽然来了一个女孩,是二宝初中二年级甲班同班同学,红小兵小队长,左袖子上别着带一道横杠的官阶标志。她带了四个同学,五个人忙活了一阵,打扫卫生,担水灌满水缸,还帮助二老洗了澡。

后来是小队长自己常来。她名单立红,开茅一听,什么?山里红?人怎么起这样一个麻利快的名字!果然,人如其名,名如其人,就是利索痛快的小大人。

最大特点是小心眼里有活儿。来到苏家,人还没有坐下,已经开始捡地上的碎纸。她扫地擦桌子晾晒被褥拾掇垃圾,她烙饼炒鸡蛋擀面切面炸黄酱调芝麻酱,炖茄子炖吊子炒鱼香肉丝虾皮丝瓜。她听说了开茅半夜帮助尔葆推车送父亲看急诊的事迹以后,竟来约会大哥哥开茅与我们小弟小妹共进晚餐,使开茅对小天使小队长单立红钦佩不已,坚信吕先生苏老师苏尔葆一家吉人天相,命不该绝,天降仙童,修来的福。

(节选自王蒙中篇小说《生死恋》,《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